正文

4.天公伯终于青瞑了(4)

杀鬼 作者:甘耀明


那是新式火车,拖了一台花车,爬往飞机场。花车用黑檀木打造,两侧镶上皇室十六瓣菊纹,错上金漆。车内飘满鲜花味,几位十八岁的神风特攻队少年坐在弹簧皮椅上,脸上搽了淡妆,颈子系了丝绸方巾,一手搁在窗上,失神地北望蓝天。机场的零式战机挂满炸药,只加了去程的汽油。喝完一杯圣酒,他们会从这启航到太平洋,撞击美国的航空母舰,肉体为圣战死亡,灵魂归靖国神社。这新式的火车叫“紫电”,有三个汽缸,而轮胎上有细钉增加摩擦,力量之大,村童称之为“天霸王”。天霸王烟囱喷出的煤烟与昭和草的白絮绞成一股烟泉往上喷,染了烟尘的白絮又过重地落地。大白天变黑,车头亮起大灯,拼命往机场爬,路太陡峭,三汽缸劈里啪啦地捣,还是难拖动,得由两百多位的村民帮助。帕倾斜身子,与十匹悍马在前头用粗绳拉火车,士兵与年壮的在车旁推,小孩则拿火把照亮路,他们唱起《大地的呼唤》助兴。每当车轮空转,白虎队就用木棍插去,撒石子增加摩擦力。来到机场的最后大陡坡,天霸王下滑,巨轮把两位村民的腿压成肉酱。所有人都听到那痛苦的呼叫,像锥子钻人心,不过要是少数人放手救,大部分的人会遭殃,所以只能继续干活了。

这时候,旁观的刘金福靠在树上,一种浓烈的哀毁弥漫全身,他正想要用死亡为自己插翅膀,离开这世界,却看到无数的亲友还陷在地狱挥手。这是最大的折磨。他失声痛哭,泪水洗掉身上的白絮,失去轻盈的力量,一寸寸下滑。九降风吹来,把他的长发、寒毛和阴毛瞬间摘光,随风湮灭。一瞬间,慈悲使九錾头成了无毛人,他跪下祈饶:“天公伯呀!你不成青瞑了?我给你做牛做马,你从今要保佑关牛窝,保佑台湾人呀!”刘金福拧干泪、咬紧牙,拖着颤巍巍的步伐,走出森林,上前推天霸王,成为做工队的一员。

臣服的刘金福被拔擢为瑞穗驿的“助役”,也就是副站长,这是大官位,站长只能内地人做。他的工作轻松,结领带,戴盘帽,手提信号灯,用最复杂的心情做最圣洁的工作──擦亮星星。他不反对这头路,还有点喜欢上,唯一的要求是打赤脚,放裤管遮丑。每到傍晚上工前,日警准他烧炷香。刘金福在车站后头,双膝一折,额头触地:“不肖子孙刘金福,脑筋腐朽了,在此向列祖列宗跪拜。”之后将香炷插在地上,去干活了。等他一走,巡警便把香炷踩熄,踢到崩岗下。车站广场早就聚集了上百人屏息,眼珠不眨,就怕错过擦星星的好戏。过不久,加挂副厢的引导机车先进站了,向后方打出通行灯号。八节的列车随后翻过牛背岽下坡,刹车器猛响,耗出了一泡泡的火屎沫,满出一道流滟的天河铁道,恰似列车自天上踢跶来。村童捏住呼吸,不能欢呼,也按捺欢呼。天霸王随后也要进站了,它的汽缸在远处发出雷响,而头灯这里拨、那里挑,像极了闪电,壮观得很。不多久,被村童称为“制云机”的天霸王爬上牛背岽,亮出额前直径四呎的菊纹盾,那是与大和舰同属的超级机关,或皇室乘车“御召机”有此荣光。只见天霸王站上牛背岽,气不喘、汗不洒,放一响笛声,喷出十只飞鸟高的蒸汽,浮了朵大白云。它冲下坡时,刹车花火往后丢,像是抛出一款绣花的披肩,那碎飞的小光晶,惹得路旁的草木伸出影子瞧。但火花随即被车旁洒水器喷出的水网抓熄,免得酿成火灾。孩子再也憋不住气,连连喊万载,欢呼并奋力地高跳,欢迎火车中的天霸王到了。这场面他们看了数十回,还会看上一百余回,每一次都像第一次看到时那么动人。

天霸王才靠站,有人在车边靠上梯子。刘金福跨上擎马仔,由帕背了一步步登上了车顶。他们经过一位坐在沙包堆里的机关枪士兵,来到路灯下──那是世上最低的星星。刘金福用掸子拂去灯泡上的煤尘,从口袋抽出布绒,盛了电火球擦。那么轻,那么温柔,光亮从指缝漏下,驿站流动着细微的光影。刘金福又翻到绒布比较干净的另一面,再擦电火球,多点手劲,玻璃会咕唧作响。孩子闭眼听,这咕唧声让孩子猛吞口水,全身缩痒起来,便会喊刘金福生病时的那句家常话:“海,我看到海咧!”海呀!孩子们都仰望着,想象那灯光如海潮淹没了整个山谷,在最暗最潮湿的角落慢慢干燥,连最隐微的东西都啵一声长出影子,光影卷卷,奔荡汹涌,辐射出去的影子让车站如盛开的昙花浪蕊。擦亮的电灯更透明,二十公里外都可以看到,更多的昆虫飞涌来,快把刘金福撞落了。在最光明时,刘金福演出自己的西游记影子戏,手靠近电火,把影子投射在附近的山壁上,虫影成了戏途上不断掉落的豪雨或大雪。众人仰酸了头,虫雨也落满了整车站。约一分钟后戏终了,刘金福翻个手,只见山墙的三藏师徒都走入大雪中幽隐。江湖恩怨,都枕在今夜梦中,行路迢迢,且待明日分晓。手影人分辨不出穿什么衣,也没说话,端看观众各自的配音了。最完美的独白来自个人内心对世界的对话。宪兵认为这没有违法,哑巴戏,鬼才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熄灯——”

影子戏结束了,帕背刘金福下火车,准备熄灯。广场上的百余人一起倒数计时,喊出声音,希望全世界的夜都能看到这盏灯的睡去。

为多看一眼灯,孩子特别把“灯”字拖很长,足足一分钟,把山催眠得打呼了,充满狗熊、山猪和飞鼠的叫嚣。刘金福扣下路灯扳手,啪一声,电火球缓缓地阖上眼,灯芯把光亮吸回电线,沿着独立系统的水力发电机往回送去,经过水轮、流水、山坡、流风、白云,瞬间送回天上。啊!所有人尖叫,电火送回天了,散成满天的星斗。天河鲜鲜,星图淋漓,低得对星星喊话它们会眨眼回应呢!全宇宙为关牛窝点起敻邃的电火珠。夜转浓,风转凉,清风又把星星吹得松动,咻来咻去的,满天流星了。

之后,全庄宵禁熄灯,火车也得熄灯。几个士兵用四根竹子顶着的铝板,放在火车烟囱上,不让火星露出。不久,夜空中嗡嗡响起,定时到北方轰炸的美机飞过上空,防撞灯飘过了银河。村人知道美机轰炸关牛窝也没用,有好几次他们看到炸弹落下,不是被观世音娘娘接走,就是恩主公开牛车来收干净。他们不认同鬼中佐的做法,在庄子到处挖防空洞,搞得每家地上都有个肚脐,那是防空洞入口的盖子。他们觉得更见笑的是,竟然挖了一道五十公尺深的大山洞,说是火车的防空洞,现在成了养蝙蝠住的旅馆。

美国轰炸机和战斗机飞过后,火车移动调车,链接器咣当一声接上。天霸王在前头拉,后头是老火车在推。头灯大亮,汽笛一响,沙管放沙好增加主动轮起步的摩擦力,天霸王便去追逐引导车了,轰声通过驿站送行的祝福幡布。八节车厢太多,每节增加一名技工,每转一次弯便用转盘调校齿轮,好让车厢安稳转过去。齿轮快速绞磨,发出奇异的辘辘兽鸣,混合牛群与鬼歌的曲调。蒸汽炉高速运转,车沿山路蜿蜒,贴近山壁时,乘客能看到诡谲变化的光影,看久了会吐。于是靠山谷且视野广的座位,成了好所在。一位派往内地的白虎队员望着外面发呆,伏在窗上,看着落入河谷的窗灯忽远忽近地飘跃,他大喊:“看,鹿野殿来了。”引起大家的骚动。

月光下,深谷囤积了光亮、兽鸣和溪鸣,忽然,一抹灯影闪过,把河水擦得闪闪发亮。只见帕两手各提大尿桶,晃眼间,跳过河上的石踏,努着身,顺小径奔踏而来。刘金福则坐着他肩上的“马擎仔”,一手提信号灯照路,一手抓牢帕的短发,身子猫伏,眼神虎亮。刘金福有打算,昨日已委屈不成那独善其身的小国皇帝,今日就失去自我而成了战火中的孩子的长工,救救他们,加减捞回几条命。但这些救援行动得避开车站日警,便趁发车后行动。追到车尾门,帕放上尿桶,再放刘金福上车。祖孙俩走入末节车厢,那儿堆满了硬币、铁钉和铁窗,是强制征收后好送往兵工厂炼制成火炮、战车。帕还看到公学校的铜像——楠木正成和二宫尊德,身挂“祝出征”的白布条。那个骑着昂蹄战马、一身盔甲的楠木正成,那个背着柴薪、一手握卷读书的二宫尊德,那不是以前入校门时必定敬礼的文武二将,终要熔为炮弹,捐躯为国出征了。帕摸了二宫尊德背上的柴薪底,果真刻了好多名字,那时他们相信奉上一束柴火,把刚出生弟妹的名字偷偷刻上,婴儿不会乱哭,因为二宫会帮忙背着照顾。

祖孙俩走到下一节车厢,三百位工业战士、志愿兵往这挤来,其中的四十位白虎队特别兴奋,他们是征调到内地造飞机的少年工,乘这班车走。帕微笑以对地说:“看,你们的战友也来了。”这时其他的六十位学徒兵才从窗外亮出头,双手挠着木窗边,笑喊:“肉攻成功。”他们鼓着屁股,撑起身,勾起一脚便爬进窗,强者还把落在外面挣扎的队友拉进车来。大伙从背包倒出油纸包,和一丛丛的苦楝花。日式的毕业在三月底,当季的紫楝成了毕业花代表。花在车灯下好釉亮,随车颤晃仿佛在盛开,人人称美,心中也沾染了毕业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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