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3)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巴鹿长老仰头看,天空中有云,一下子是鹿,一下子是小米穗,像天空的心情,今天螃蟹姊妹又借此向他说什么心事?巴鹿长老想,光是每天看云就不虚此生了。巴鹿长老不再反驳拉娃,对他而言,征战不再是刀光、血与力量,是舌头对耳朵的挑衅,说一则疯狂的故事,让听者从此离不开这战场。老战士只剩故事可说,其余是时间的猎物了。他走向门梯下车,早先丢掉的拐杖仍在那,等老战士扶起它。

巴鹿长老端起拐杖,挥着它,好跟着前头那些好手好脚却装优雅走的旅客。终点站红毛馆驿到了,大山巍巍,清风微微。族人眼看俘虏走下车,激情欢呼,认为他们全被巴鹿长老用一根拐杖解救了。巴鹿坐上轿子离去,高举一条小花蛇──拉娃捏送的火车模型。族人高吼,那小模型表示长老征服火车,把哈陆斯的肋骨拆了一根,为自己的英勇再添一笔。

“你们不要来了。”拉娃隔着煤烟和笛鸣大喊,带着预言的口气说,“美国的大铁鸟要来丢炸弹,山下就要着火了。”

大火灾发生在几天后,一个晴朗的傍晚,彩霞红得发麻了。练兵场传来士兵答数,沿轨道下滑的台车响出尖锐的刹车声,躲在坟堆里的白虎队准备对火车肉攻。忽然,空袭警报又响起,会躲的仍是那些人,不想躲的照样干活。先发现异样的是农夫。田里插满了快窒息的秧苗,好丰收更多战粮,农夫只能跪在稻苗间隙拔杂草。他们看见水中飞过小倒影,带着刺耳的咻咻声,抬头瞧,两架轰炸机投下几颗炸弹。炸弹在半空中爆炸,散成了小碎光。白虎队从假坟钻出来看,天空落下假雨。那是铝箔片,发出晃啷晃啷的声音。铝片雨是美军用来干扰日军雷达,混乱高射炮兵的视野,一阵阵落不停。满地的亮片把庄子变成大镜子,白云在地上爬,河流在天上飞,世界被复制成另一个更真实的蜃影了,好多人吓得不敢动。练兵场这时不断传出急迫的叫喊,门口冲出六匹快马,每到岔路分开跑,沿路要所有的人赶快躲空袭。“大轰炸要来了。”宪兵嘶吼。

练兵场烧起大浓烟,肥腻腻。烟飘开,顺着风拉扯,在空中盘出个律动的绸缎。帕看到警告性的大烟弥漫开来,在半空中乱了踪迹,风好急躁,而且还下起了铝箔雨,一定有大飞机要进庄子。他要白虎队立刻从假坟中出来,大吼:“紧急事态,紧急事态。烧稻草,用烟把关牛窝藏起来。”六十位学徒兵翻出土,实施防空演练。他们把路边的防空稻草烧着,用架子背起火堆跑,沿规划好的路线到下个定点烧稻秆堆,一路放火,到处起烟了。帕则是扛起整座点燃的稻房,猛往缺烟处冲,要用更浓的白烟填满关牛窝。

铝箔雨奏效了,高炮士兵看不清楚天空,到处是光点。而且山下飘起的浓烟把铝箔片拂了起来,跳上跳下,在空中飘着,什么也看不清。十架轰炸机沿纵谷飞来了,撒下每颗五百磅炸弹。天空缀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咻咻响,谁敢抬头看。帕想起了什么,火车要进站了,拉娃还在上头。他起跑走,高速活动的手脚让关节冒烟了,三颗心脏快爆炸,背着的稻草堆一路撒开。他跳上车时,恰巧有两架低掠的P38猛烈开火,扫了过来,把车厢壳打破了一串洞。车顶上的机关枪手被打死,手仍紧扣扳机,机枪的震动让他身子还像活着时跳颤,血也乱喷,直到子弹耗尽。尤敏低头抱着拉娃。拉娃骇呆了,抬头张着大眼,看着车顶的枪洞冒烟,然后冒血,士兵的血落满了她的脸。帕走去抹去血,看她和尤敏都完好,松口气。他趁机扳开他们的手脚,还是坚韧无畏地分不开。

忽然间,火车左右各有块黑影飞过窗外,右侧那块撞到山壁弹开,砸进了车窗。那是俗称火车耳朵的“排烟板”,位在火车的前方两侧,作用是风流经烟囱时变慢,黑烟能上喷,不影响驾驶视线和车厢空气。然而,此时列车要隐形了,技工拆了火车的耳朵,扩散的黑烟给它披上隐形披风了。整个关牛窝已经隐藏在浓烟中了,连火车也是。

浓烈的黑烟排进车内,大家猛咳,眼睛流酸水。帕走到车厢后,捡起那一块砸进来的车耳朵,盖在拉娃父女身上,当挡子弹的盾牌。拉娃从厚重的铁板下探出头,疾驰使得火车耳朵颤着,敲着她头疼。

她哭了,那些遭火劫的关牛窝就像她曾梦过的世界,被大铁鸟毁了。而且帕走向后门要离开了,她希望他留下来陪她,哪怕多一秒也好。

“Pa-gia(稻子)。”拉娃大吼,猜起了帕的名字。帕的名字隐藏一个泰雅的全名。

帕停下脚步,停顿一会,又往前跨出一步。现在开始,他的每步都被拉娃耽搁了,她说出每样隐藏“pa(帕)”的音。然而,车外的美军大轰炸,使得他又得加快每一步。

“Pak-kara。”莫非是药草刺苋,拉娃喊。那是巫婆奶奶的治病良药。

“Pa-ra(山羌)。”她猜起动物,但感觉山羌太小气,配不上帕。

“La-paw(瞭望台)。”但仔细想,不对呀!瞭望台能干吗?

“Pka-pag(小米田中赶鸟的竹拍)。”随口说说,拉娃连自己都不信,帕怎么可能是硬邦邦的竹器。

“那是Ka-pa-rong(桧木)。”拉娃认定就是了。咦,帕没反应呢!

“帕,那一定是Pa-ka-ri(八卦力)。”拉娃从地名猜起,八卦力在关牛窝附近,泰雅语是老鹰聚集之地,这非常符合帕的速度和眼神。这对了,帕回头走来了。拉娃不再惧怕,要翻开火车耳朵。

帕把火车耳朵按紧,说:“不要再猜了,拉娃,知道我全部名字的代价非常大,你知道是什么吗?”

拉娃睁大双眼问,连她的父亲也从火车耳朵下探出头。

“死。知道我全名的,都会死。”帕认真地说,“这名字是我高砂人的义父取的,他也死了。”

帕,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他八字太硬,年年犯太岁,要认义父化煞。汉人会怕煞,但是在原住民部落喊两头猪价码的话,有排上两圈的义父在等。帕八个月大时,才被刘金福带去认舅舅为义父,取名字。这舅舅不是亲的,是刘金福二房的弟弟,一位原住民。原住民义父帮帕取了个名字,帕一听就忘不了。一旁的刘金福已被小米酒的后劲打趴在地上,第二天醒来只知道有个pa的音,依族谱辈分后干脆叫他刘兴帕。原住民义父跟帕说,他数个音节的名字是全世界的力量核心,平日只说一个音节就够用了,要是谁知道全名会招来死亡。隔几天,帕的泰雅族义父就死于意外了。

此刻在火车上,帕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全名。他头也不回地往前一节车厢走去,脚步那么悍然。拉娃怕死,但只要帕在她就不怕了。在父亲的帮助下,她继续大吼我是你的眉毛(pawimn),我是你的耳朵(papak),我是你的船(parnah),我是你的棉被(pala)。然后生气地喊,你是不理人的坏蛋泥鳅(papawit),你是巴嘎、巴嘎、巴嘎,她最后骂起日语,多少是谐音开头。

门打开很久,帕早已走了,只剩巨大的轰炸声从那走回来。

五百磅的炸弹落地,满天落,以棋盘方式撒下,发出骇人的咻咻声,像闪雷似劈落地,地面顿时焦黑,炸出个屯水的埤塘,五十公尺内的东西躺平。炸弹落在火车后方,巨大的声光泛开了,糊上纸的车窗爆裂,碎玻璃喷开。火车再怎么用浓烟藏也只能逞一时之快,但是车班人员不放弃。助理司机赵阿涂猛往火室铲煤,泼些水,好制造些燃烧不全的黑烟掩护。他一身糊满汗,不怕大火冲来,早有车毁人亡的打算。帕走到炉间,拿了铝桶,从火室舀满了跳着火焰的煤。帕对赵阿涂说,再撑一下,他去引开美机。说罢,便往车外跳。

帕落地,扑个圈,倏然翻起身,跑上山壁而绕过火车,把手中的那桶火往不远的一堆稻秆泼去,再抱起燃烧的稻草往前冲。稻烟像是从烟囱喷出,帕把自己乔装成加速冲出去的火车,要骗到美机。假火车果真吸引更多炸弹,朝他猛炸,强力地震让帕跑几步便弹起。轰炸机最后使出撒手,投下燃烧弹,要用火海把帕拧成灰。帕冲出关牛窝,怒吼一声,把揽着的稻草焰往胸口紧抱,挤爆成细细晶晶的火苗。最后,他被一道凶悍的爆炸力抛入溪水中,感到焚灼的身体让水沸腾了,毛细孔喷出蒸汽。死神把他往下拉,而水上全是流动的火焰。

火车防空洞挤满人,不是曲身抱腿,就是跪在地上,努力地把自己变成发报机向神发出求救电报,祈祷恩主公开牛车来接炸弹,或者观世音娘娘骑龙来拯救。他们身处在五十公尺长的隧道,还算安全,只有头顶猛滴水。在爆炸的震动中,上千只的蝙蝠以河流的速度往隧道外冲,飞出后散开,密密麻麻的,黑点像网结把夕阳捕捉了。忽然间,一颗燃烧弹在落地前爆炸,开出大火网,所有的蝙蝠马上化成灰。更远处,有人躲入池塘,落下的燃烧弹瞬间让水沸腾,咕噜噜冒泡,什么都熟了,一池鱼汤香喷喷,浮起来的还有煮熟的尸体。有人躲不及,燃烧弹让在爆炸范围的生物挥发,那些人连呼救都省下了,留着向阎罗王告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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