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4)

杀鬼 作者:甘耀明


挤在火车防空洞边的人,身体仍颤抖不止,看着关牛窝被火海烧得卷边。轰炸机没停过,一架架飞来,直接把机舱当军火厂,不懈地投弹。炸弹从先是米粒小,接着是清酒瓶大,直到瓦斯桶大时,坠地炸出小太阳,也让地牛翻身。小孩流泪不止,喃喃自语说:“现下,美国小孩子一定在玩‘轰炸关牛窝’的游戏。”

这时候,帕冲进火车防空洞,他的头发烧光,焦黑的身上只剩丁字裤。他顶着小屋似的奉安殿进来,说:“怎样都不能忘了天皇。”说罢又冲出去。

最后一架轰炸机正通过庄子上空,差点炸毁驿站,落弹把附近的商店炸瘫了。商家的防空室就在客厅下方,躲了三个人。防空室发挥功能,成了他们现成的坟墓。现在,这架轰炸机往火车防空洞去,爆炸声近了。飞机飞到正上空时,大家松口气,终于躲过一劫。忽然间,帕又从外头大喊:“让路,车来了。”一道大火龙怒凛凛地驶进来,喷出浓呛的烟,帕就骑在车头上指挥。好多人以为炸弹轰进来,直到火车鸣笛才回想起那是怎么回事,重生似地大哭。灭完火车上的大火,大家陆续走出防空洞。

村子里,有人从坍屋下的防空室爬出,有人永远不用爬出。他们想救火,根本无从救起,怵目的烈焰把灰烬卷入高空,天上飘了灰尘云。能做的,只有呆坐地上,好等大火烧尽,好等噩梦醒来了。鬼中佐带兵从防空洞冲来,心有余悸的士兵们抖着手,往路旁恍神的村民掴耳光,好弄醒他们去救火。警防团挥着消防棍,用棍头上的绺状布革拍火,有的房子烧朽,一拍屋顶竟垮了。不少人排成链状,从河边传水到驿站周围的商家灭火。桶子竟泼出了块状的水银,火场马上传出烤鱼的焦香。他们跑到河边看,溪水铺满了煮死的鱼,鱼鳞在火焰下反光,河流如一条碎冰块的水银河,发出呱啦啦推挤声,绵延几公里。有五具尸体漂浮其中,面朝上微笑,肚子挺得好高,煮胀的内脏不断嘶嘶排气,好像喟叹这样吃饱了死去也算有赚到。等火熄一半,活人去找死人,见到亲人尸体也没悲伤,只清除四周的残骸,坐在那发呆,等待奇迹会降临。有一家八口不顾战火而仍在那吃饭,小孩抢菜,大人喝汤,汤汁滴在嘴角,屋边牛栏下的牛还在反刍。家具、菜肴、碗边的苍蝇都好好的,只是不会动,一颗兜头落下的烧夷弹把他们瞬间炭化。风吹来,最后的晚餐变成一阵叹息的黑风,快乐地消失了。

帕冲回山上的竹篙屋。篱笆倒了,房子被两公里外最近的落弹震坍了,里头传来哀号。帕掀开横斜的竹片,看到梁木插入那只最贪吃的小猪的肚子,流出来的小肠还在消化食物。刘金福和其他的家畜围着它哭。祖孙俩互看良久,直到帕说没事了,刘金福才点头站起来。天空飘下了灰烬,从窗户口飞进来,他们沿着黑云的来向看去,庄子好亮,劈里啪啦地响着燃烧声,好多东西都化成尘埃。刘金福从垮木下拖出马擎仔。帕懂得意思,肩起了阿公奔下山。到了山下,车站前搭起了临时的卫生医疗棚,三十位伤员躺两排,会呻吟的都活着,不过血水从湿红的榻榻米流下来。照明的柴火太亮,看来像炸弹的余火,大家得了恐火症,身体好冷,却不敢靠近取暖,宁愿躲在远暗处。刘金福扳下路灯开关,发电机运转了,灯杆拦腰折断而路灯亮了。人们脸上挤出微笑,伴随好大的一声叹息,又继续干活。花岗医生已调往前线,这里没有医生,重患只能在哀号中走向尽头。无助的等待中,刘金福大声地对鬼中佐嚷嚷,说送他们到城里看医生,在这只有等死。经过翻译,鬼中佐即刻下令火车当救护车,火速开往城区。

“沿线设施的好多功能被打坏了。而且路坏了,引导车也爆炸了。”司机说。

帕上前一步,说:“我来引导。修路也没问题,我有兵。”

“你跑太快了,根本不了解路面哪儿有破洞。”

“这都没问题,火车即刻发车。”帕坚定地说。

火车从防空洞开出,转调车头与车厢。有人把三十位重伤者搬上车;有人把庄子的道路填平;有人把路障搬开;有人帮火车加水、把石炭柜倒满煤。当司炉赵阿涂烧足蒸汽,拉响汽笛,村民合力把火车推上了出庄子的大坡,又继续推了两公里直到力竭,才挥手说再见。五节火车在蔓延的山道奔驰,嘁喳运转的声响撞上低垂的云,回音落满山谷。

这时更需要引导车。它距离火车前头两百公尺,以讯号灯回报路况。帕骑着铁马当引导车,观察路况的好坏。他要是用跑的,会忽略对火车而言的危险坑洞,唯有滚过每寸路面的铁马车胎才能胜任。这铁马跑得没帕的一根趾头快。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飞驰是件苦差事,双脚拖着沉重的枷锁。刘金福坐在帕肩上的马擎仔,倒坐的方式,向后高举着电土灯。他不时晕车,所以把电灯绑在手上,怕掉了。

帕一直疼惜的铁马,这次几乎摔坏。遇到坑洞或爆炸引起的小山崩,铁马都摔得不轻。帕也摔飞了出去,先顾刘金福而接下他。刘金福则护好信号灯,摔坏就惨了,并快速地站上帕的肩头,拨电土灯的控制阀,闪着灯火。火车上的白虎队得到讯号,从车尾跳下来,戴钢盔,背畚箕和圆锹,往前奔跑,与那些转动大轮胎的机械怪兽争道路,超越它,然后让火车的大灯把他们的影子推得好远。他们以死命飞奔的速度,来到路毁之处,火速的填平道路。等填平地,火车正好冲过,还被车上喷出的黏液溅满脸,闻味道就知道那是血了。

为了保持最佳体力,白虎队以三十人为一组上阵。另一批在车上的学徒兵也没闲着,火车下坡时,他们控制每节车厢的辅助刹车盘,上坡要跳下车帮忙推。由于发电机被打坏了,火车转大弯,他们把二十盏电土灯举出窗外,划出灯线,让司机安全地转过弯,也让技工看灯调校齿轮。进入山洞,第一节车厢的白虎队大喊关窗,后几节的人慢一步则吃煤烟,有的重伤者经不起这一咳就死了。每到下一个村庄,帕都被骇异的情景惊愣了,世界再也没有一处能躲过美军的战火,处处复制了关牛窝的灾情。村民只能躺在路上,拦下路过的火车,好把重患伤者送上车,一路下来使得五节火车载了数百人上城去。

到最后,沉重的火车终于发出悲伤的汽笛声,不断鸣叫,直到整辆停下来。帕刹停了铁马,仰头看到刘金福已无力举灯,把手绑在木棍上才能举直。

刘金福说:“死了,没人撑过去。”

祖孙俩掉过车头,骑向火车。火车内好肃静,重伤者死在各自座位,地板满是腥稠的血液,上车视察的帕走没几步,鞋子一紧,长筒军靴被黏掉了。拉娃还是睁大眼睛,愣着看整车的炼狱景象,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白虎队帮死者阖眼,他们开始很害怕,后来只害怕有人还活着,因为面对伤者的哀号更无助。在首节车厢,坐有一位遭烧夷弹烧伤下半身、唯一没死的学徒兵。在最悲伤时,学徒兵不忘唱国歌激励同伴,歌声漫过每个车厢,朝窗外黑夜飘去。一些趋光的蛾虫啪搭啪搭大力地撞击玻璃窗,爆开磷粉,好像亡灵的呢喃与泪光。帕不忍看,黯然跳下车,骑上铁马,导引火车回关牛窝。刘金福坐稳马擎仔,用竹竿把脱下的衫服做成招魂布,照引领亡魂回家的习俗呼唤,遇桥大喊过桥了,遇山洞大喊过垄了,希望他们不要走失,遽遽跟上来,好转回家。

数百位伤者死的死,不死的将死,难以撑过去,五节火车成了黑暗中幽缓的灵车,载满鬼魂,重返关牛窝之路。

她喊加藤武夫时,没有布洛湾了

大轰炸之后,关牛窝几乎成了废墟,倒的倒,毁的毁,唯有人最快从战火中站起,扶起那些倒毁的东西。村人盖起房子,整顿家园,累得无暇悲伤,只有在夜梦中才会流泪。几阵风来,细小的种子布满土地,天亮后的菅芒和昭和草又活了,尤其在拥挤的坟场,绿得恐怖,盖过那些新风水碑发出的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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