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5)

杀鬼 作者:甘耀明


那些重伤者,难逃死劫,一位叫尾崎的学徒兵却活下来,他就是被火车运回的烧伤的伤员。重伤的尾崎在火车上唱国歌,精神感人,鬼中佐表扬他是“爱国少年”──这称呼最初的由来是1935年的新竹州地震时,一位苗栗石围墙的小学生被倒下的墙垣压伤,高唱国歌才气绝死亡──不过白虎队不这样称,而是叫他“萤火虫人”。因为尾崎的腰部被燃烧弹炭化,炭火没熄,大约在肚脐下有一圈猩红的闷火慢慢上移,烧过处成炭。

白虎队在靠河的山泉边,盖了一间卫生室,好给尾崎治病。他们试过千百种方法灭尾崎的炭火,闷熄、泡冰、喝仙泉也没辙,只能等死亡爬上尾崎的头。每四小时有两名学徒兵当值轮班看守,定时用山泉浇尾崎,即使没用也算用了心。值班兵不喜欢留在室内,听尾崎的哀号太无助了。他们蹲在屋外的山泉边,一边抓虾蟹,一边聊帕搬“冷气”治疗尾崎的怪法。当泉水冒得最凶时,火车正经过山腰上的道路,把地轧出水。这时节,值班兵会看到猛烈的一幕,数十位学徒兵冲过河,快把水都踩干了,个个奋勇地背墓碑上山冈,要去冲炸火车。他们见了不稀罕,换班后也会去搞这套。只是鬼中佐近期将验收成果,操练得特别紧张。等火车的笛声已远,白虎队才又来到河边,他们被煤灰染黑得像活动木炭,衣服上满是烧过的破洞,用河水洗净,皮肤露出蟾蜍状的水泡。他们洗战斗澡,只到河里搓几下,避免破皮泡水痛。但这几天,河面漂来数百张美机投递的空飘宣传单时,他们泡水时才全身不动,以眼珠跟踪身边流过的传单内容。上头写着:“美军已攻下小笠原群岛(硫磺岛),而冲绳之战胜利在望,对投降的日军绝不会杀害。”另一张传单又写着:“欧洲战场,希特勒举枪自尽了,独逸(德国)败退,日本再也没有盟友依靠。”白虎队曾拿过传单,看完撕掉,怕留纸条被宪兵抓到判军法。于是,默送传单随水而去,他们视而不见,不公开讨论就不会被宪兵逮捕,但没有比装无知更令人沮丧的了。

河流的秘密源源不绝,帕赶快带他们回卫生室。门边的值班兵并脚,把门打开,大喊“敬礼”。“敬得好假。”坂井一马忍不住开玩笑。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心情已经麻木了,哪敢笑。帕不顾大家认为风会加速燃烧的理论,顶开窗,让微风和风景流进来。帕算过了,再十天,尾崎会被炭火烧死,即使他每夜从坟冢挑回几大尿桶的阴气灌洗也阻止不了。那炭火确实是燃烧弹引起,但燃烧下去的动力,是来自尾崎内心的绝望。

这道理很快得到证明。当晚卫生室只剩五位学徒兵看守,其余回山上兵寮睡。帕从坟场挑回两尿桶阴气,把尾崎泡进去。尾崎叹一声,旁人赞一声,看见他在黑夜中迸荧光的下半身慢慢黑了。接着尾崎身体发抖,牙齿相互厮杀,喊着冷。大家赶紧把他从尿桶拔出来,滚在棉被里,只露出苍白的面孔。尾崎很快停止颤抖,像个婴儿放松眉目,很无奈地说,他这样一定很狼狈,不像军人。大家沉默无言,能讲能说的早就说完了,再说下去都是敷衍之词。

“只有你最像军人,像是刚从战场回来的。”帕说。

“说来愧疚。”尾崎勉强把脖子挤出棉被,又说,“我是为了多赚几块钱才来当兵的。鹿野殿,像你这样当兵,才是真正报效国家。”

“不给我薪水,我也当兵。”帕抬头说,“你们不少人是为了军饷才来,而且我想你也是那种偷拿父亲印章盖的。”

尾崎点头。他说,同样是当兵,特战兵薪水多,在学校教官的游说下,回家偷拿了父亲的印章盖同意书。体检一过,两个礼拜后红单由辖区巡察送来。巡察在两条巷子外就刻意踩响长筒靴,啪啪啪的,是对当兵者的敬意。靴子响声最后停在哪家,哪家就有男人要去当兵。那天靴响停在家门前,巡察送上兵单后中气十足地说:恭喜,要去报效国家。尾崎说,应门的父亲还以为搞错了,收下兵单一看竟是他的,巡察刚走,回身就给了尾崎一巴掌,大喊:“你是做人做烦了,想做鬼呀!还要把风水碑带去当兵,那碑是你祖上渡黑水沟的压舱石,名字都先刻上了,渡过海,上山垦,死在哪就插在哪!你这不肖子。”他跪在防日警取缔而偷藏祖先牌位的暗墙前赎罪,两天两夜,膝盖乌青了,还是无法让父亲息怒。第三天凌晨入伍,他跛着膝盖到学校集合,看到祖上碑就依在校门口,碑下半截还沾着湿泥。尾崎用余光瞥,看见父亲就站在对街的暗处。祖父母死去的丧礼上,他父亲不流半滴泪,却在给儿子送行的路上泪流满面。那一刻,他开始后悔为了贴补家用来当兵,但已上路了。

“鹿野殿,不要跟爸爸说我死了,他会难过一辈子的。”尾崎说。

“我不说,军部也会通知。”

“你帮我写信,每个礼拜写信给爸爸,他就认为我还活着。”

帕讨厌写信,自己不想写信,却下令每位队员以后写信给尾崎的父亲,照表轮流,一星期写一次,说尾崎暂住自己家玩。

第二天下午的休息时间,公差便依各学徒兵的户籍分布,整理出一张不存在的动线,一封封虚拟尾崎旅行的信于是得以定时寄出。那些点大部分分布在新竹州,其次是台中州,最远的是从台东来台南州读嘉义农工的。大家都说将来环岛旅行不愁了,凭这张同学会地址混吃混喝就没错。有人说将来结婚,凭地址寄红帖“爆击”大家好了。一扯又插科打诨起来,大家抖着趣事和笑话。青春的笑闹很快冲淡死亡的主题。他们常笑得眼泪倒流至喉咙,边咳边喘气,得赶紧喊停才不会窒息。天气热过头,只有窗外一阵透凉的风吹入青春发汗的人群,大家才突然不说话,在吓人的安静中,通通把眼神投向窗外,天蓝得能刮花眼膜,那种颜色好像宇宙和时间尽头的炽热反光呀!尾崎便问:“一百年后的天空一样是蓝色的吗?”

这句话成了白虎队间的游戏语,发展成各种变化的语汇:一百年后的河有水吗?一百年后的风有颜色吗?一百年后的人会笑吗?一百年后的月亮会变红吗?大家笑闹时,什么东西都能扯滥到百年后,最后会问到天荒地老之际:“百年后,我们的骨头会躺在哪?”大家忽然语塞,时间安静得打结。但是,这些句子不如尾崎问的百年蓝天来得经典,先问先赢,彻底占得人心。

倒是帕看穿尾崎的那句话,隐藏对飞翔的梦想。那些尾崎还没受伤的日子里,他背竹飞机总是跑最快,在跳过田崁时,总是最早收脚、最慢放脚,好享受更久的腾空飞翔。但这常让他摔地吃土,摔得竹机开岔不说,还得利用休息时间补强结构。尾崎的飞机是最靓的,他向附近的竹编专家学了些手上功夫,把缝扎密,收尾利落,又糊上纸,阴干,涂上草绿色,根本就是刚出厂的战斗机。还摘几蓬的吉野樱,捶糜成泥,摞入颜料,把机翼上的日丸旗画得红啾啾,更有精神。这样着迷飞行、对银藏崇拜的人,对风很敏感,宁愿花整个下午蹲在水泽边拿竹竿等豆娘停上去,观察它泛油彩的黑翅膀,也不愿意持钓竿耗上一分钟。

“一百年后,我相信天还是蓝的,而且更蓝。”帕说。

美军和冲绳军民打得火热,不意味着台湾不在战火区。白虎队仍得训练,对付可能出现的状况,他们整个早上几乎在挖伞兵坑与坑道,用推车把泥土运走,堆成像蚂蚁穴旁那些湿泥球的小山。尾崎不愿待在卫生室等死,坚持跟同伴做工,多流汗还能浇熄屁股上的火。他拿短锹,趴在伞兵坑挖,有时挖得喘气不及,昏倒在里头,吓得大家以为他死了。帕好言劝他活动量别太太,会加速体内自燃,但对于生命将尽的人最好的照顾就是随他去。帕用坚硬的铁屎楠制成背桶,把尾崎放里头,背着到处活动,让他参与队上活动。

有一回他们练习完对火车突袭,在河边洗完战斗澡,到卫生室小憩,摘了野果吃。空气中飘着某种辛香味,让人食欲大振,他们望向窗外,视线越过河,看见几只猕猴在摘过山香的嫩叶吃,香味从那儿来的。其中有只落单的公猴躲在附近,远望猴群,胯下勃起的生殖器露出粉嫩的龟头。这又引起大家的话题,一说是它在想母猴,一说是被逐的老猴王用自己的老二向目前的老大抗议。

“它在打手枪啦!”坂井找到好话题切入,连自己也得意了,直说,“猴子也懂得自爽啦!在我家乡,我还看过两只公猴打炮。你们都是公的,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但不要跟别的男人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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