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6)

杀鬼 作者:甘耀明


气氛高昂了,坂井取得说话优势,便用扫把柄教学徒兵打手枪,怎样才不会拉伤还无法褪落龟头的包皮,惹得尾崎也笑出来。坂井见自己发挥功效了,越扯越荤,淫心大乐地说:“你们知道‘酌妇’吗?”语毕,坂井转头沉思,不知如何解释慰安妇这种军妓的贱称,说透无聊,不说又心痒痒。

帕见坂井沉思时,脑壳直冒腥烟,嘴角淫扬,老是摸着下巴的胡茬,一脸有老相好的吃相,肯定有隐情,便加重语气地追问什么是“酌妇”。

盘坐在地上的坂井把身子向前倾,咽了口水,说:“呵呵,你们听过‘突击一番’吗?”那种询问的口气,眼神带着杀气,好像老大问新入门的喽啰,你们没杀过人,跟人混什么屁呀!

“‘突击一番’是什么?”几个学徒兵异口同声。

一下是酌妇,一下是突击一番,搞得晕头转向,两颗脑袋也理不清,却搞得他们像发情似的兴奋不已。这种性议题,已不是路上看到两只狗在任性交配,连火车来都拔不开这么单调的笑话,而是神秘的成人游戏,全新的世界领域。不待坂井的官方版解释,学徒兵七嘴八舌,话匣子爆开了。有的说,他有一回经过高炮阵地,正好下起蒙蒙细雨,班长便大喊,把突击一番戴上。“突击一番”就是套在炮管上的橡胶套,防风砂用。有的接着说,那我知道了,我看过速射炮的炮管套,这跟坂井殿讲的不一样吧。抽着烟的坂井听到此,闷笑几声,不意被肺里的浓烟呛得喷泪,挥手表示暂且不说话,先让大家自由发挥。一位学徒兵说,哎哟,我懂了,坂井殿不喜欢某个女人,又想跟她那个,便用炮管套套住她的头,别看见丑样。于是结论是,“突击一番”是套住人遮丑的麻布袋,笑得他们差点撑坏肚脐眼。一位叫加马太郎的学徒兵反驳说,炮管上的叫防尘套,像象皮厚,男人用的“突击一番”很薄,像猪大肠,也就是大家拿来套在手指伤口用的“橡皮头盔”啦!语毕,众人惊声,那就是橡皮头盔了呀。

这由来是加马太郎无意间发现的。他曾任打饭班,每日往返练兵场的厨房扛饭菜。由于个子不高,提竹笼时得使劲提,久了手指被锐利的竹条割破,训练时,伤口反复沾黏沙土,疼痛又难愈合。某日他经过练兵场的排水沟,目睹几位村童从沟水中捞起猪大肠,有人因少抢几个而生气,差点打起来。他们鼓着腮帮子吹气,猪大肠顿时胀成气球,随风逐玩。加马顺水找上去,在雀榕边的那间竹篙寮,散落不少一种子弹型的牛皮小纸袋。他蹲在窗外捡起那被撕开的牛皮纸套,套在指头上刚刚好,心想在上头画上些脸庞表情就能舞个布袋戏。这时候窗口忽然探出一位妇人,吓得加马头皮紧,不知所措。加马认识这妇人,她是练兵场伙房的厨妇,平常匆忙过往,并无谈过。这次,赛夏妇安静地看加马,说,你是“帕纳”。加马听不懂,猛摇头。赛夏妇见他的手指头套上牛皮纸袋,只有受伤的那只没套上,便从窗下摸出一包牛皮袋,撕开后拿出橡胶膜套在他受伤的指头上,说这样就不怕水泡和沙尘了,又说伤口如果涂了硼酸软膏再套上,治疗效果更好。此后,加马有新伤口,便到那座宿舍讨橡皮头盔使用,也带几个给同样的伤兵。每次去,赛夏妇主动撕掉牛皮袋,拿出橡皮头盔,硬要加马藏入口袋带回。不过这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再也没去过那儿。”加马很强调。

此事不少人已经知道,又听了加马再说一次。加马继续说,这东西为什么叫“突击一番”,因为牛皮袋写了这几字,还有五芳星(五芒星)军徽。说到这,大家都看向坂井,只见他笑眯眯的,嘴角都使坏了。末了,坂井才点头认同,便说酌妇是在床上让男人匍匐作战的。练兵场厨房那几个煮菜的阿桑,就是酌妇呀!那些宪兵、老兵呀,晚上会到她们的房里睡觉,都是她们的老公。有学徒兵问,坂井殿也是她们的老公吗?坂井挺起身,自知在这些有人连老二除了尿尿外就没有其他功能的学徒兵眼中,得正派地摇头,说没去过那里。然而,在众人诡异眼光的逼问下,坂井改口说,是有啦!有一次超想去的,想到充血的腿都发抖,便跑去那些阿桑的宿舍,但是“突击一番”用光了,心想要是得了性病就完了。他又说,要做那档事,要用一种青蛙肚皮当原料做成的橡皮头盔。大头戴钢盔,打倒敌人;小头戴皮盔,能压倒酌妇。没错,突击一番也算是戴在男人那里的防毒面具,不然咧!有些女人的那里会长霉,害得你那根发霉就完了,尿尿会拉出脓水。

原来“突击一番”有两种意义,当名词是保险套,动词是“打炮”。有的学徒兵蒙对答案,晃着脑袋在笑。有人接着用肃然的口吻问坂井,你肯定有去突击一番,不然怎么会这么清楚。

面对千夫所指,坂井当然不怕,哼然微笑。军中文化不怪你嫖,只怪你不用保险套而嫖出病,性病传给同僚影响战力。但是当他开口说有时,见到站在墙角的帕怒目瞧来。那密度高的怒火几乎装不下眼睛,快把那黑影烧光。坂井吓得眼珠颤起来,知道自己不只捅娄子了,更捅到虎头蜂蜂窝,微笑的嘴角塌了,眉毛下压,压出标准的军人眼神。他说,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军,想的都是打仗,连母狗都不看一眼,何况是女人。而且他舌头一转,对准加马太郎开炮,说这里最可疑的是你,混蛋,一定有去过突击一番的。

加马说没有,态度坚决。坂井更严厉地问,难道你,真没去过。加马支支吾吾地说,没有,真的没有。坂井见机不可失,随便撒谎:“是吗?我上礼拜路过那里,那番妇还对我说,叫我的‘帕纳’快来,快叫他快来帮我‘插花’呀!”

加马有宽满的额头,深邃眼窝,还有平阔的狮鼻。那位赛夏妇人第一次遇见加马,当下看出他就是俗称“后龙番”的道卡斯族。“帕纳”是赛夏对此族的称呼,意思是邻居。坂井哪知道这层意思,把“帕纳(Pana)”误听成日文中妻妾对老爷亲密称呼的“旦那(Dan-na)”,乱枪打鸟地说,却触动加马最柔软的心意,那不断被毁恨之泪冲毁的防线。加马先是一愣,接着眼珠泛光,直说豆伊真的叫他过去吗?是真的吗?可是,她叫他不要去的,是她先说的,叫他永远不要再去找她了。

加马细细道来。赛夏阿桑叫豆伊,那次在宿舍相遇时多聊了些,此后对他视如己出,经常将熟猪肉、米饭包在姑婆芋叶,塞在练兵场附近的栾树洞,要他去拿来吃。有一次他感冒,毫无食欲,喉咙干燥如碳罐,豆伊竟然弄到一片猪肝炖姜丝汤,熬了稀饭,要他趁热吃。他惦记这份情,几个月前,他向附近农家买了颗白柚。柚子散发香气,捧过的手整天有迷人味道,再用双手摸什么东西都逃不了那股香,连石头也是。他想把柚子送给豆伊,趁晚餐后的休息,摸夜路到她的住处。到了宿舍附近,传来喧闹的争执,他胆小,有些惊怕,便折回。但是他听出那哀求的声音绝对是豆伊发出的,又跑过去,连偷瞧的勇气都没有,蹲在窗外头听。豆伊要求对方使用橡皮头盔,不然大家都会生病。可是那个人,从严厉口气与措辞听出来他的军阶是班长,发酒疯,抡拳就打豆伊。屋里也传出各种摆饰品摔破的声音。豆伊狂叫,夺门而出,头发像着火一样难看,沿着山路跑。班长追出去,抓住豆伊的头发往回拖,任凭她哭叫与蹬脚,最后把她掼地上,踹到她安静下来。班长把豆伊的裤子和衣服撕烂,命令她跪下,自己也脱裤从后头趴上去抽动,打她的屁股,发出沉闷鼻息。班长办完事后,又踹了一脚豆伊,骂着脏话离开。躲在暗处的加马完全被恐惧征服,手中的柚子掉落,滚到哪都不知。他知道豆伊死了,内地人强暴后会把女方杀死。这印象来自五年前,那时他担任军夫的叔叔从支那回来,和父亲把酒言欢,越喝越晚,喝到什么事都能说。加马的叔叔说:“有一次我跟某个军曹出差。半路上,军曹说闷坏了,要找女人,看见路上有个拎书包的中学女生还不错,就把她拖到巷子里脱裤子。女孩挣扎不肯,胡乱咬人。军曹先把她狠揍一顿,打得脑壳迸血,再扯下她的内裤,塞住她的嘴巴,趴上去,用肘抵住她的脖子。军曹办完事,起身走,把裤带勒紧,又回头抽出军刀往那女生肚子捅去,直到人断气,最后用书包巾把刀血抹干。我吓死了,脑子却很清楚,那军曹是畜生,好多日本兵都是畜生,发狂起来就是拿机枪对村民乱扫射,当狗杀,当猫玩。”在隔壁房正要起床尿尿的加马偷听到这件事,惊惧无比,连下床的勇气都没有,竟在床上尿起来。也因为这印象,加马知道豆伊死了,班长打死她免得坏事传出去。可是,那黑暗中又传来窸窣声音,豆伊爬了起来,她没有哭,也没表情,裸着微胖的身体走回宿舍,在门口的水缸前舀水冲身体。豆伊发现加马蹲在窗下,因为他啜泣的声音已经盖过冲水声。加马为自己的懦弱与胆怯生气,也担心不知如何面对豆伊,死都不出来。倒是豆伊很大方地蹲过去,像妈妈面对做错事的孩子,安慰地说他一定刚洗完澡,身上有一股柚子皂的香味。加马终于号啕大哭,泪水直落,说:“我有四个月没洗过香皂了,身上的香味是柚子,我是来送柚子给你,可是它不见了,怎么越抱越紧它还是会不见。”豆伊从地上拿石头,往他的胸口兜几下,石头便有柚香。她说:“看,柚子在这,它不是不见了,是变小了,一直躲在怀里而你没发现,你心里藏有一颗好棒的柚子呢,能够让石头变成柚子呢!”豆伊说罢,进屋穿了衣服,特地又拿出一块蜂蜜香皂,塞到加马手里,催他赶快回去,要求他以后再也不要来这了,再也不要回来了。加马听了更是难过,沿着山路跌跌撞撞离开,那些泪水太多,手背抹不去,把手中捏着的肥皂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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