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7)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加马说这段实情时断断续续,中间穿插在场者的惊骇、暴动与宁静。首先是坂井发出胜利微笑,笑加马早该诚实说出;等到加马接着说出慰安妇被打时,坂井的表情猛然刹车,眉头快掉下,喝令加马不要再讲,那完全是瞎掰出来的。加马仍然讲下去,讲到日军在中国强奸女学生时,坂井颤了一下,跳将出来,狠狠赏加马一个嘹亮的耳光,叫他闭嘴,再说就打。“万年兵坂井一马,闭嘴。让加马讲完。”帕大吼,从墙角的影子堆吼出来,吓坏所有的人。坂井先是不敢言语,然后不理主子的怒吼,更要加马闭嘴。帕一拳把坂井撂倒,命令几个高壮、脸上被青春痘占满的学徒兵制压他。这时候的加马讲不下去,但帕命令他讲,实话实说,如有半点扯谎,下场更惨。之后,加马为了报复坂井打的耳光,把详情托出,没有保留。

这故事最后讲完了,整个过程像耳朵灌入铁浆,在各自心中烙下印记,气氛静谧,只有屋外的河水喧哗难堪,滔滔流逝。登时,帕走到桌边把放上头的军帽戴上,也把军刀挂在腰部,对加马说:“你再说清楚些,那个欺负豆伊的班长是谁。”得到答案后直往门口走去。被制伏在地的坂井很容易站起来,因为压制的学徒兵被后半段的故事惊扰而没留神。

“鹿野殿,拜托你不要走出房子。”坂井跪下来,极尽哀求地说,“就当作大家忘了这件事,要是把支那战场的事传出去,在场的人都会被判军法,吃不完兜着走。”

“拿起的故事,如何放下?”帕说完,扶正帽檐,往大门走去。

“请你站住。鹿野殿,你不要走出大门,你会杀人的。”用软的不行,坂井来硬的,对主子吼完,一个前扑,狠狠拽住帕的双脚。

帕甩开坂井,却被冲来的学徒兵挡下。他们也提起胆,拦下主子阻止他去寻衅,不然会闹得天翻地覆。帕回身从窗户出去,那也站了堵他的学徒兵。一时间,众人霸占了出路,有的贴在门口,有的拦在窗户,其他的围在竹篙墙上防止帕破墙。他们这么做是希望主子冷静下来。沉湎在怒火的帕找不到理由安抚自己,好多理由告诉他,正义就是他手上的刀。帕心绪快爆炸了,把刀鞘横衔在嘴,蹲个身,死抓墙底,怒目金刚,一个大吼,竹墙便哔哔剥剥发响,房子当下翘起半边。再使个半吨力,墙被拧得灰飞烟灭,只剩竹条歪倒,强过那些哀号又无奈的众学徒。帕走出竹寮后又遇到困难,跟来的坂井把他扑倒,学徒兵也压上去,紧张得流汗。帕不会被压死,但可能被那些从上头流不完的汗水淹死。他伏地像疯狗甩水,把身上的十几人都甩干了,蹦起身,走向练兵场。可是被甩开的学徒兵发挥攻击战车的能耐,再度扑上去。

关牛窝在大轰炸中死了四十六个人。亡者火化成灰,成了滋润大地的养分。村民在警防团的带领下举行追思会,在路旁种上樟树与樱树苗,撒上一些骨灰,期许亡灵安息。当他们种上树苗时,吓坏了,因为看到一个衣服破烂、身上粘满学徒兵的人经过会场,后头拖着一条长长的“人链”。那是帕。帕也看那些村人,燃烧弹的火好像在这些幸存者脸上复活,眉眼融化成焦,毫无表情。他边走边喊,部队听令,唱《海行兮》。包覆在帕身上的十余位队员,还有抓住脚在后头拖行的人链,汩汩唱出悲歌。村童大笑,说那是猴子兵团,拖着一条大便。在荒谬的情境中,趴在人肉包里阻拦的加马说话了,对帕说,他说谎,那些什么皇军龌龊的事,不管在哪方面,都是他掰出来的。其他人很安分奉命,等歌唱完才附议说加马说谎,他是个常吹牛的人,别相信呀!

帕深信不疑。加马在突袭行动中归为“肉汁”,首发的炮灰人,在半途自我爆炸好制造敌军紊乱。肉汁由最胆小的人担任。帕知道加马怯懦性格,抓住他的衣领摇几下,绝对吐出实情。目前唯一让加马,也让大家信服的就是真相。帕原意前往练兵场算账,此时转向,前往豆伊住的宿舍,问个原委。他挺直身子上山,还跳着,让那些趴在身上的学徒兵因肌肉酸痛而自动掉落。

通往目的地的小径,崎岖蜿蜒,落满树荫,凉风中藏有各种花香,红嘴黑鹎在树梢发出猫样的叫声。一位隶属关东军的速射炮上等兵走下山,拉着皮带,也吹口哨学猫叫。他看向山径那头,坂井熟悉的身影跟在某位军官背后对他猛挥手。那挥手,多么热情的招呼,但越看越像在赶人。狐疑间,那头的人已来,他赶快闪到路边对帕敬礼。

帕一个抢前,给上等兵两个耳光,打得他快脑残了。“看到军官,得在距离七步时敬礼。”帕怒看他。

“报告少尉殿,我、我有在七步时……”上等兵被打得脖子扭伤,只能歪着回应。

“巴嘎,你用耳朵看着我回答呀!”帕吼着。上等兵转过身来,正视帕,身体却斜着。帕见状,又吼着:“站好,你敢站三七步对我说话,看我是强固鲁(清国奴)吗?”

老兵吓坏了,恨不得嘴巴有三根舌头辩解,因为帕用轻蔑族群的罪强加在他身上。鬼中佐早已公布,“番人”改称高砂人,要是谁骂本岛人是清国奴或支那猪,一律严办。帕用这招族群小把戏,吓得老兵连忙澄清,说自己没把鹿野殿看成强固鲁,绝对没有。

“巴嘎,我就是强固鲁、就是强固鲁、强固鲁,你竟敢说不是。”帕不断强调“强固鲁”,眼睛怒睁。

这在规定之外了。鬼中佐规定不准骂人清国奴,可没不准骂自己是强固鲁。

老兵被搞得糊涂,一下点头说是,一下又摇头说不是,不晓得如何搭嘴,汗水直冒的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说,你越级报告了。先回去跟你的班长申诉吧!”帕说罢,用一个耳光把他头扇正了。

上等兵头正了,却翻几个大车轮滚下山,上百公尺长的灌木丛都拦不住,尖叫都省了,直摔进河谷去。

闹人命了,坂井当下闪现这念头,直到山谷传回哀号,才松口气。帕这下动怒了,要是不阻挡,就真要出乱。于是坂井不断地喊“鬼军曹来了”,警告不远处正在屋里嫖的士兵,直到帕回头狠狠地瞪,坂井才躲在一株泡桐树后头露出小眼睛。帕又往宿舍走去。坂井攀上泡桐,边爬边发出美滋滋地呼唤:“新的酌妇来了,又美又好用喔!”忽然间帕化成一道风吹来,怒踹树干,踹了几脚后,粉紫色的泡桐花如雨地落下。帕继续踹,花落光,树丛也秃了,轮到树皮疙瘩往外跳。坂井紧抱树干,体验里氏九级地震,又高喊新的酌妇来了喔!快喔!

这招有效了,几个在寮宿外排队嫖的士兵被性荷尔蒙撩拨了,大腿充电,争相跑来,恨起路多弯曲,直接穿过树林来,手上揣着保险套。可是他们看到最奇特的一景,坂井这老猴用丁字裤把自己绑在发狂跳舞的树上,眼珠翻白。直到树木停止跳舞,士兵了解倒霉来了。帕就在树下,他的愤怒连一个中队的士兵都挡不下。他们马上瘫腿跪地,把帕当告解的对象,有错就说。有的说他只打过一次白虎队,有的说他只偷过一次军粮,有人说“我想破头都不知道曾做错什么,原谅我想不出”,完全不了解帕生什么气。帕瞪着那些士兵跪在紫花毯上,个个钻脑的精虫快变成蝌蚪了,一副伸头欠砍的熊样儿,心想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下三滥的勾当,便吼:“来,给我跟过来,看你们干了什么。”

原本是礼拜日,该有不少寻芳客的,听到帕的声音,人早就逃跑了。帕带领一群学徒兵和老兵来到宿舍。房间隔成间,每间三坪大。人都没了,只剩门板随风开阖,发出单调的声音。坂井随门声应和,颇有自信,直说这哪有什么人,都是空气。有扇门从里头上了搭,开不了,帕使个劲便把门推倒在地,踏门板而入。房内摆饰简单,尘埃涌动,什么人都没有,窗边的啤酒瓶供养几束野姜花,桌上也放几朵柚子花,好驱臭醒脑。坂井又开口说,这里也都是空气,比较香而已。帕却发出严厉声音:“出来,躲床下的兵给我出来。”使个眼色下令。几个高大的学徒兵战战兢兢地走去,拍打竹床,最后从底下拖出一团棉被。赫然间,棉被滚出年轻女人,上身裸露微丰的奶子,下身只着大内裤。她马上以手抵胸,蹲在地上,颤抖着。学徒兵也抖着,他们习惯了见庄户人家大方地把这种女大内裤穿在竹竿上晒,第一次看它穿在女人下身,难免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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