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8)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即使那女人头低低的,帕一眼认出,她叫加藤武夫。那个原住民女孩来自台中州新高郡的太鲁阁,花了四天三夜,从花莲绕过整个北台湾来到关牛窝,经常挨在驿站檐廊的木柱边发呆,火车来就跳舞,不断地拍手唱歌;火车走了,又靠着柱子发呆,偶尔会对山大喊着布洛湾,直到有回音才停,然后眼中全是泪。她饿了讨摊贩的剩菜,累了睡桥墩下,胸前挂个用日文写着寻找加藤武夫的厚纸板,有空时便用捡到的铅笔把上头的字迹描深。日久,字越描越粗,人们干脆叫她加藤武夫。村童老远的喊这名字,她乐得跳起来,张望谁在叫,用难辨的族语叨念几句。后来人们才知道她是思念入伍的情郎加藤武夫,来到这儿寻觅。殊不知,载她情郎的火车早已开走,他新训完下南洋,坐船在菲律宾外海被美国潜水艇击沉,永葬海底。

帕令士兵先退出房间,再叫那少女穿上衣服。加藤武夫仍裹着被,蹲在地上发抖,紧张得拉尿,滴滴答答的,脚边一摊水渍。帕不知如何是好,将就叫她坐地上好了,原住民喜欢席地而坐。不出帕所料,对方日语有限,又处于恐惧中,比手画脚用不上,心想她来自花莲便叫外头一位来自台东的学徒兵来翻译。这小兵喜欢野球,从台东远道来西部从事以野球闻名的嘉义农工,后征调入伍。小兵听到那少妇来自花莲,便对帕说她肯定是阿美族,话不通的,而且阿美族跟他们普优马(卑南族)是世仇。帕手一挥,又叫了几位原住民小兵,只有泰雅族语与那种立雾溪溪水般时而激昂、时而沉缓的太鲁阁语能有些星火关联。但泰雅小兵翻译得烦了,对帕说,泰雅与太鲁阁曾经是亲兄弟,但最后成了世仇,卑鄙的太鲁阁人才逃到中央山脉深居,刻意改变原本使用的语言。

“你跟她有仇恨吗?”帕原本蹲地上,现下也站起来,说,“我的意思,世仇这话是谁对你说的?”

“我的欧吉桑(祖父)。”泰雅学徒兵说。

帕看着窗边桌上的柚子花,已经干萎,酒瓶内的野姜花也倾垂,不像刚进来时看到的勃发。帕叹口气说:他的欧吉桑常常说,闽南人最奸诈,“番人”野蛮得会砍人头,内地人是他的世仇。可是,他又听过闽南人说,客家人最奸,“番人”最顸颟;他也知道,你们高砂人抱怨客家人、闽南人最烂,骗人不眨眼。帕说,他以为高砂人最团结,没想到走进来的都跟他抱怨跟这女人世仇。你看,她就蹲在那发抖,吓得拉尿,像刚出生的小狗,连一阵冷风都能吹倒,她是客家人最常骂的“恼到绝渣的死番仔”,也是所有高砂人的世仇。帕的结论很简单:“我只要人翻译,请她站起来,穿衣服,好好坐在床边。这么简单的话可能要花几天才能翻译完,没想到她和我们是共同的世仇,竟然讲不通。”

小房间安静极了,气氛却很尴尬,几位原住民小兵低着头杵在那儿。这时风从窗口吹来,带入新鲜空气,窗边的野姜花味道再度弥漫。忽然间一位学徒兵惊叫,那种音调好像发现死人。大家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并不太难找,因为他把左脚抬起,露出鞋底的血红。在场者很快发现那女的不是蹲着撒尿,是胯间不断的血崩,许是花香,大家没闻到血腥。帕把她扶上床。她躺床上发抖,睁开眸子,唇白如盐,裤子全是泥淖的血浆。

“闭上眼深呼吸,”没辙的帕对她深情说话,好像现在开始要和陌生女人相爱厮守,并再说一次,“闭眼呼吸,加藤武夫。”

这男性名字是帕对她仅有的认识,对那女人却是全世界,乃至终极意义,取代她自己的名字、呼吸与生命,整座中央山脉都挡不下她的追索。她闭上眼,喃喃念着加藤武夫的本名布洛湾,山谷回响之意。她想象情人就是整条流动的立雾溪回音,轰隆隆响,布洛湾、布洛湾,念到唇瓣也停了,安静躺在那儿死去。窗光落下,柚花很香,窗外不远处一群台湾蓝鹊掠过树梢,爆炭似的叫声好清晰,甚至不堪;一只飞入的红蜻蜓盘桓一会,停在酒罐口的野姜花,它感到安全而翅膀摊开,久久不离去。

帕退出房间,深为自己的莽撞而自责,要不是强迫把少女从床下拉出,或许她不会血崩死去。他把老兵都叫过来,摊开掌中的一块黑肉,问那是啥?七八颗头凑一块,啧啧称奇,说也说不清楚那是啥。有的说是刚生出的幼鼠,有的说是雏鸟,什么都能猜。等待帕说那是从加藤武夫的胯间掉下来时,老兵的脸都绿了,凑去的头都弹了开,啧啧嫌恶。那团血肉又黑又腐腥,看似老鼠,细看是婴儿的粗胎,一个只有头、缺下身的婴胎。这流胎大约有五个月大,为何只有上半身,帕也很好奇,他胡乱诌个谎言,说加藤武夫已经说了,他不相信事件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呀!

“怎么会这样?”帕抓了坂井的领子,要他看清楚掌中的肉团,又说,“你说说看呀!”

“我说,别打我。”等到另一位老兵的衣领被帕勒紧时,他招供了,“是那个被炸死的宪兵村山八郎干的,是他干的。”

帕怒目看着老兵,好确定他不是把责任推给死人。帕对村山八郎的印象是他个子矮笃,下巴戽斗,夏天露出衣服的肌肉常活生生的蠕动,有什么坏印象的话就属现在的这桩。在帕的威迫下,那个老兵很快翻供,好像活着就等这一刻把秘密吐出才爽快。不过整件事件得从那老兵不知的一切说起。原来加藤武夫那女孩老是待在驿站,盘踞不走,管那一带的翘胡子警察受不了,自掏腰包买票,亲自押她上车,叫她回花莲。过不了几天,加藤武夫又回来了,穿着白色的碎花和服,梳了钵状的岛田髻,踩着木屐前齿,露出大腿肉跳着舞蹈,倒是胸前挂的纸板依旧,刚描的字迹好清晰。翘胡子警察看着她深褐肤色配上淡雅色的和服,好气又好笑,在赶不走之下,把她拘役到派出所,接近后才发现加藤武夫的精神状况不稳,像点燃的炸弹随时会爆炸。那些待人严厉的警察真的颇尽责,要把加藤武夫送回东部,用尽电讯、公文和人际关系找出她的部落,好请家人接回去。但这非常难,加藤武夫的日语没人懂,又不知道她是哪一族的,只能凭着她喊的布洛湾为线索,先从平原一带的阿美族询问,然后扩展到玉里郡布农族的风诺歌社一带,最后在太鲁阁族的模范番社武士林社找到眉目了。该社头目在电话那头听到布洛湾,马上点头,并模仿关牛窝警察的问话,好像回音一样。这头警察以为找茬,大骂“死番人,巴嘎呀路”;那边的头目也诚实且温柔地骂回来:“死番人,巴嘎呀路。”关牛窝警察最后才搞懂布洛湾是回音的意思。既然是太鲁阁语,一通通的电话直达立雾溪的警网,找遍阿唷、塔比多、哈鲁可台、沙卡礑、托布拉、山里等驻在所,电报还爬上一千五百多公尺的巴多洛夫部落——一个被大雾淹死、猕猴常出没的僻村,管辖的见晴驻在所警察回报了她家长的意思:“西雅娜与敌族私奔,叫她回家种地瓜了。”关牛窝警察忧喜参半,喜的是西雅娜能回家了,忧的是她家人始终不来接她。当然他们也不了解,所谓敌族是另一支太鲁阁族,曾引领总督佐久间左马太所带领的正规军在三千公尺的合欢山顶拔刀面对曙光,高呼万载,挟枪炮下东部,剿平三千余位顽抗的原住民,让立雾溪血红到海。对巴多洛夫部落的村民来说,宁可嫁女给杀祖的日人,宁可去打大东亚战,也不愿嫁给背叛祖灵的人。因此为雅娜冠上“西”代表她已死,“种地瓜”也是该族俚语,死亡的意思。加藤武夫回不去,两地的警察都不想接管烫手山芋,宪兵队得知后,以间谍罪嫌把她带走,终于了去关牛窝警察的一桩心愿。

至于老兵所知的,从这时说起。当宪兵队把“番妇”加藤武夫带走后,发现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凡是谁喊出加藤武夫,就对谁好得像麦芽糖般黏人。她被送到宿舍当酌妇,有事时在床上,想象进出的男人都是情人;没事时到溪涧卷起衣裤摘花,坐在溪石上用脚拍水,忽然停下动作,久久凝视水面后嫣然一笑,仿佛河流是对她唱歌的情郎。从那时开始,加藤武夫胯处时常流血,越流越多,还分泌难闻的味道。闻过的人都说那是老鼠腐烂的腥味。宪兵队以为加藤武夫得性病,用疗药“星秘膏”抹了一星期也没用,送去看医生才知道她肚子有死胎,造成失血。胡乱吃了几帖西药,奇怪了,这些药只让死胎有生命般不愿意出来,而且血崩日益严重,倒立过来才能止血。村山八郎便说有办法,叫了几个兵把加藤武夫绑在床上,两脚向外拗开,绑在床头柱。他把烧过的铁丝用酒精消毒,穿进去掏呀掏的,把死胎勾出来,像排除炸弹一样小心。即使小心得很,加藤武夫仍痛得快爆炸了,发狂大叫,竹床剧烈晃动,害得一旁压制的老兵像哄小孩般不断在她耳边念着加藤武夫,好让她安静些。真正痛苦的叫声如何?是没有声音的。加藤武夫已经不想叫了,嘴巴却张大,眼睛凸出,头发完全泡在汗水中而滴水。“要是有谁狠些,应该会拿刀子往她心脏刺去,好结束这场噩梦。加藤武夫怪异的眼神,老是出现在我脑海,我最近才搞清楚那不是痛苦的眼神,是怒火。我们把她的孩子挖出来,即使是死胎,仍是情郎还留在她身上的微弱讯息,唯一的联系。我们却硬生生地蛮干,掏呀、戳喔、抠的,她不绝望才怪。”老兵又说,他们花了整个早上,死胎只勾出一半,另一截怎样都挖不出来,而且铁丝扯破子宫,流血不停,吓坏大家。村山八郎发现情况失控,最后用布塞进那里止血,草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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