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的农村，许三骨棒的家已经不能用豪宅来形容，一溜排开十几间明亮的大瓦房，房舍整齐，连猪圈都宽敞干净透着富态；马厩里拴着几十匹上等好马，院落里还不时有背着枪支的家兵走来走去；宽大的院落像一座小城，除了没有护城河，那院墙快赶上城墙了，最夸张之处是院墙的四角，居然建了四处炮楼，炮楼里有家丁日夜站岗。

赵老嘎、许三骨棒和杜二脑袋围坐在一铺宽大的炕上，中间是一张大炕桌，桌上摆着一只比脸盆还大，快赶上铁锅大的盆，盆里放着一只几乎整个的羊，桌上几个大海碗里倒满了酒。三人各掰了一条羊腿，但没急着啃；端起酒，也没急着喝，又放下。赵老嘎反客为主先开了口：“好饭不怕晚，咱们先说说这日该咋抗。”

杜二脑袋应和道：“对，好饭不怕晚，商量好了抗日再喝。您是大哥咱们听你的，您说咋抗就咋抗。”

许三骨棒笑着说：“要我说，日得抗，酒照样得喝，难道日本人来了，咱们还不吃不喝了？来，大哥、二哥咱们边吃边喝，捎带着把抗日的事就合计了。”

三人说笑着各干了一大碗，又把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几个人都没啥话，就又喝了一大碗，又嚼羊肉。就这么连喝了五六碗，差不多三条羊腿进了肚，还是没说出个大概。杜二脑袋晃荡着脑袋道：“这日本人俺没见过，不也一个脑袋两条腿吗？难不成三头六臂？”

许三骨棒撸起袖子，露出比狼腿还瘦的胳膊：“这日本人我倒是在城里见过，一个个小罗圈腿，身上没几块肉，比俺还瘦，看着没啥出奇的；但下手又黑又狠，又有四个轮子突突跑比马还快的什么汽车，还有大鸟一样带膀的能在天上飞的家伙。”

杜二脑袋插嘴道：“没学问，那叫飞机。”

许三骨棒嘿嘿两声：“对，是飞鸡，能从天上下蛋，掉地上都变成炸雷；还有大炮，一炮轰出去，一个村子就没了。咱们三家联手怕也打不过哩。”

赵老嘎放下酒碗：“我也担心啊，日本人可是难对付。咱们得尽快找个军师，给出出门道，光凭着咱们老哥仨那点道道，怕不是日本人的对手。”

杜二脑袋一拍大腿：“还找啥啊？眼前就有啊。永志不是在张少帅的队伍上当过营长吗？统兵打仗的道道肯定比咱们三个榆木脑袋捆在一起强啊。”

许三骨棒也随声附和：“对啊，大侄子堂堂营长，见过大世面，手下统领过几百号人马，比咱们这群二杆子不强多了，快把大侄子叫进来，听他说说。”

赵老嘎心中得意，嘴上却说：“叫他干啥？不争气的东西，黄毛子还没退净，大人合计事，哪有他说话的份？”

“我的哥哥喂，这都啥时候了？人家永志都号令几百人马的营长了，咋还黄毛子没退？当年咱们抗税的时候，比永志还小好几岁呢。”杜二脑袋蹭地从炕上蹦起，像一个光溜溜的圆球，直滚到外间屋，一把拉起混在一帮后生中正往嘴里扒饭的永志：“大侄子，到正桌上喝去。”

赵永志心说“早就该请我到正桌”，嘴上却谦恭着推托：“二叔，你们长辈在上面，俺这小辈哪敢乱吭气，还是在这吃着顺当。”

“大侄子，叫你上桌不光是吃喝，还得拜你当军师，给你爹和二叔、三叔讲抗日的道道哩，将来打起来排兵布阵可全靠你了。”

“我？一介武夫，哪里懂什么排兵布阵。二叔，你可别寒碜我了。”嘴上不情愿，腿脚倒是灵便，没用杜二脑袋使太大力，永志就进了里屋。但没上炕，而是随手拽了把椅子，也没坐下，而是站在地上挠头，睃着桌上的酒和羊肉。

赵老嘎冷吭一声，“没出息，就盯着吃。”又指了指椅子：“都搬来了就坐下吧，柱子似的站那，看贼呢？别人还咋吃？”

许三骨棒端了一碗酒给永志：“大侄子，把这碗酒干了，给咱们讲讲这抗日的道道。”

刚坐下的永志又站了起来，接过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抹擦了几下嘴，也不再坐下了，拿起几个空碗依次摆在桌上：“这是凤凰山、这是清风岭、这是天沟、这是马坡……”手指着那盛着羊肉的盆：“这是朝阳县城。”他又解下武装带盘放在羊肉盆和几个空碗之间：“这是通往北票、朝阳、锦州的道路……”

赵老嘎一声不吭，眼睛紧盯着桌上的“清风岭”。杜二脑袋和许三骨棒也死盯住桌上的“马坡”、桌上的“天沟”，与赵老嘎不同之处在于，除了盯，还不住地点头：“听听，还是大侄子有道道……”

永志受到鼓励，言语不再拘束，身体也放松地手舞足蹈。“清风岭、天沟、马坡成品字形布势，可互为掎角；日军一旦来袭，我们可依托天险与敌周旋，不管他们从哪一路进攻，另外两路均迅速驰援，或在侧背截击敌人后路，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据我的判断，日本人一定会先取朝阳县城，背倚凤凰山，而后南下夺占清风岭……”

这回连赵老嘎都不住地点头，杜二脑袋和许三骨棒早就将头点得像捣蒜。永志又喝了半碗酒，狠嚼了几块羊肉，继续指着桌上的碗盆道：“日军攻占清风岭并不是最终目的，其目的一定是控制道路，为进攻热河、攻占察哈尔、大规模入侵关内作准备……我们可趁敌立足未稳，斜出北票，迂回朝阳，兜击日军侧后，破袭其运输补给线……”

“啊？”赵老嘎、杜二脑袋、许三骨棒正忙着点头，突然像约定好了似的，齐呼一声“啊”，碗里的酒差点洒到炕上。

“大侄子，你慢点说，二叔耳朵背，没太听清。”

“是啊，大侄子，你三叔不识字，你别老用那些文绉绉的词，最好说得直点。”

满屋子人数赵老嘎深沉，他指着桌碗盆道：“你刚才说什么斜出北票，迂回朝阳，还兜击日军侧后？”

“对啊。”

赵老嘎又问：“是不是斜着奔北票去，绕到朝阳后身，兜着日本人屁股打的意思？”

“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