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练枪(9)

中国地 作者:赵冬苓


那袋烟终于点着了,咝啦一声,一簇鲜橘色的火苗从火褶子上腾地蹿起来,能有一尺高,像点在马县长的心上,差点燎到曹秀亭的眉毛,一股辛辣呛人的捂旱烟气息顿时塞满了亭子。有人不停地咳嗽,还有人淌眼泪,不知道那旱烟是赵老嘎从哪掏弄来的,闻着跟火药似的。曹秀亭没嫌呛,他眯缝起眼睛,嘬住烟袋嘴像小孩吃奶似的狠吸一口,猛出一口气:“小子,真嘎……”

马县长掏出手绢,摘下眼镜,用力揉搓眼睛,把一方绣美的手绢皱得褶巴巴湿乎乎的。揉了好一会,眼圈红肿得像个血面馒头,似受到了巨大感动,复戴上眼镜,偷眼朝着两面山上睃着,心跳得像一头小倔驴在肚内撒欢。

捂旱烟的气息更浓重了,除了赵老嘎给曹秀亭点着那袋,赵老嘎、杜二脑袋、许三骨棒等人尚显稚嫩的嘴巴上都架起了一排小炮似的大烟袋。这是他们第一次生死与共,这是官府面前同抽老旱烟的交情。

足足忍受了三袋捂老旱烟的熏呛,山上仍不见一兵一卒下来,马县长松了口气,心说“谢天谢地”,又叹了口气:“唉,几千年了,就为了那么点土豆大的地,连孩子都敢跟你拼命。”

撤回的路上,赵老嘎大大咧咧地问曹秀亭:“当家的,咋不宰了那‘五圈半’狗官?”

曹秀亭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俯身狠盯了一会赵老嘎,半晌才说道:“宰了‘五圈半’还有‘六圈半’,狗官就像浇了大粪的韭菜,长得比割得快,你宰得过来?”又停了半晌,叹道:“唉,几千年了,就知道在那土豆大的地上刮皮,也没啥新花样,换谁都一个样。”

粗糙的话不像从一个秀才嘴里说出来的,但正好能让赵老嘎这类人听懂。不过赵老嘎对曹秀亭有些失望,以往的崇拜感逐渐消失,连那寒冷彻骨的眼神也不再畏惧了。

马县长一路狂奔回城,进了家门连汗都不及擦就冲着太太们狂呼大叫:“快带着少爷回老家投奔老爷去,我要跟姓曹的刁民决一死战。”

各路兵马云集朝阳城外,马县长鸵鸟似的骑跨在一匹菊花青的骡子上转着圈指手画脚地发号施令,他先将几个躲在山上看到三袋烟点着都不下山的县保安大队头领臭骂一顿,骂得那几人直翻白眼,心说:“亏得没下山,否则你还能骑在骡子上转圈?”

后调来的官兵有好几百人,装备清一色的蒙古战马,蒙古马刀,人手一把德国造步骑枪,另有捷克式轻重机枪若干。这么些家伙式甭说对付一帮抗税的乌合之众,就是跟同样人数的日本关东军打起来也不吃亏。

事实也是如此,刚一接火,抗税团便溃不成军。几路人马先是各自为战,没打几枪便开始争先逃命。这事也怪不得曹秀亭,他的排兵布阵没啥问题,但他的兵员有问题。队伍中大部分是奋起抗税的农民,虽有与官府决一死战的决心,但战斗力极弱;武器也多是鸟枪、火铳、梭镖、镰刀、斧头、锄头之类,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对付个小偷小摸,守个庄护个院还成,遇上兵强马壮的官兵就不堪一击了。另有孟杖子、偏沟子、龙头岭的几伙土匪,这伙人虽跟官府不共戴天,但没什么捐税之争,抗税本来就没他们啥事,都是冲着曹秀亭的面子来的,无非是架秧子起哄,浑水摸鱼,想捞点便宜而已。这伙人的战斗力较强,武器也不乏捷克式、盒子炮等当时较为先进的火器,但擅长的却是劫道、绑票、打闷棍等土匪套路,并不长于长刀大枪的野战,一看打不过,连声都懒得吭一下,掉转马头便走了。

曹秀亭一看大势已去,疾呼周围的赵老嘎等人快撤,他要亲自留下掩护。其他人一听当家的下命令撤,哗的一下就散了,一个个没命地四处奔逃,恨不得脚下能生出个风火轮,唯有赵老嘎的嘎劲上来,谁也劝不住,说啥要跟曹秀亭同生死共患难,闹得杜二脑袋和许三骨棒也不好意思逃了,三人伏在曹秀亭左右又坚持了一会儿。官兵越打越多,曹秀亭连哄带骂再骗也撵不走三个孩子,能把人盯死的眼睛也不管用,不禁仰天长叹:“他妈了个腿,见过嘎的,没见过这么嘎的。”

赵老嘎一龇牙,嘿嘿乐了:“当家的,还是咱爷们对脾气,还说俺嘎呢,你比俺还……”话未说完,斜刺里飞来一颗子弹正命中赵老嘎的屁股,是马县长带着县保安大队从侧后杀到。

趁着赵老嘎流血过多昏迷不醒,曹秀亭赶紧命令杜二脑袋和许三骨棒快撤。杜二脑袋在前开道,许三骨棒背起赵老嘎一路狂奔,居然从死人堆里把他救了下来。

赵老嘎醒来后添了新毛病,屁股上开那个大口子还没啥,上边那张嘴却收不住了,几乎成了话痨,成宿隔夜的白话,比老娘们嘴还碎,不管大人小孩,见谁跟谁唠叨个没完。什么许三骨棒和杜二脑袋真够朋友,那是过命的交情,尤其许三骨棒,救命之恩永世不忘,以后就是亲兄弟,只要他们开口,刀山火海两肋插刀,云云。他又急着追问曹秀亭的下落,别人告诉他,官兵在死尸堆里翻遍了,专看眼睛,瞪眼的瞑目的翻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双能透视的眼睛;被俘人员中也没有,肯定没死,官府正悬赏两千大洋缉拿。后来的消息就传神了,有的说曹秀亭会土遁,土行孙似的钻地逃走了;有的说曹秀亭逃走后万念俱灰,跑到凤凰山顶的慈恩寺出家了;还有的说曹秀亭被马县长拿住,把那双眼睛生生给剜了,马县长怕曹家寻仇,才没向外公布。不过最靠谱的说法是曹秀亭被一农妇救下,向北从满洲里出境到俄国寻求什么救国之路去了。赵老嘎听说后稍放了心,嘴上却说:“真新鲜,救国就在自己国救呗,跑人家外国寻啥路子啊?”

赵老嘎的屁伤养了不到两月就好了,也不满嘴跑火车了,但还是落下个小毛病,走路一撅一撅的,像驼了重物的骡子。要说马县长那一枪不偏不正,不但没要了赵老嘎的命,还救了他的命。但赵老嘎不领情,逢人就嚷嚷,他跟“五圈半”势不两立,定要报伤屁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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