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曹秀亭的眼神也有失神的时候，当他摄人心魄的眼睛碰上马县长的眼镜时就不灵光了。两人对了半天眼，谁都不说一句。曹秀亭个子不矮，但遇上马县长就矮多了，说是对视，不如说仰视；不光眼睛累，脖子也跟着酸，最后连头皮都发麻，汗珠像大个蚂蚁从头顶往脸上爬，心说“他娘了个爪，遇上对手了”。

本来双方约定在县城外一处小亭子谈判，用今天较为时尚的说法就是对话。曹秀亭怀揣一肚子正义，结果没对上话，反对了半天眼，还不占半点便宜，竟低下头好像欠马县长什么没还似的。这事说来只能怪曹秀亭，对眼完全是按他所擅长的套路进行，怪不得马县长老奸巨猾。

站在一旁的赵老嘎早看不下去了，他突然大喝一声：“瞎挤咕啥啊？对眼能对出个屁来？”

赵老嘎刚过了变声期，细窄的公鸭嗓才换成粗哑的破锣嗓子，正好两种音色兼具，喊出来的动静也高低音混合，就像小米粥兑大?子，既尖厉又粗嗡，对耳膜的杀伤力极强。沉浸在眼波激战中不能自拔的曹周二人均吓了一跳，两双对视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赵老嘎，又一齐低下头，都觉得像欠了赵老嘎什么似的。

赵老嘎仍不知深浅，他不明白曹秀亭、马县长那是高手过招，憋的是内功，拼的是内力，他只知道气憋在肚里不喊两嗓子能把他憋死。

“我说马大县长，原来以为你弄出来的什么‘五圈半’的改革是为大家好呢，现在看就是个屁。你说你找啥样的人不好，为啥偏找那些腿脚不好使的‘三寸丁’呢？一个个拐了拐了的比小脚女人的步还小，五圈半的地愣是量出七八圈，你当别人都是二傻子？要不借你那两条腿使使，挨家挨户转转？”说完，赵老嘎还装着大人的样子，将别在腰间的大烟袋取下，照着鞋底子磕了几下，又摸索出一个荷包袋，从里面倒出烟叶塞到烟袋锅里夯实。刚要用火褶子点着，突然想起这事办得不妥，不像大人，赶紧冲着曹秀亭嚷了句：“当家的，来一袋？”

曹秀亭差点被逗乐了，能将神仙盯毛的眼睛温和起来，不爱说话的他居然说了句“这小子，真嘎”，这就是赵老嘎外号的出处。

局面稍稍扭转，紧张的气氛略见缓和。对面的马县长却叫苦不迭，赵老嘎的一袋烟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本来与曹秀亭对话就是被逼无奈，因为各地的抗税团风起云涌，已冲进好几个邻县衙门砸了官府的牌子。目前官府的兵将都在外地还没收拢齐，出城只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所以才跟曹秀亭对眼，暗中布置的人手正向亭子周围靠拢，一旦官兵聚齐就以点烟袋为号，官府人马从两厢突然杀出，将抗税团一网打尽。没想到一个孩子居然弄出那么大动静，最可气的是还凭空弄出个大烟袋，还要点火，那周围山上先期到达的少数人马看到火褶子点着必然冲下来；抗税团人多势众，官兵下来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他们死不死活不活还没啥，自己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马县长管天管地，如今眼睁睁地管不了一个半大孩子抽旱烟，随口说了句“刁民休得无礼”。

那是赵老嘎第一次听到“刁民”这个词，不知褒贬，只觉得从马县长嘴里吐出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他到死也讨厌别人说这两个字，还不如叫他土匪呢；但这就是赵老嘎刁民的出处，县长给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