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也门“毛泽东纺织厂”

战火之外 作者:吕可丁


“ 你真是从中国来的吗?多少年了,那些中国人走了以后,我再没听过这么正宗的中国话。对了,毛泽东,还在吗?”

宰牲节过后,学校的长假要来临了。来自亚丁的老姑娘拉着我到她的家乡去看看。“那里比萨那发达得多,有大海,有海鲜,你一定要去看一看。” 玛丽娅一路上不停地向我介绍她的故乡。是啊,我的确很想利用这个假期好好走一走,好好看一看。但是亚丁,让我为你怦然心动魂牵梦绕的不是你的现在,而是你的过去。是玛丽娅口中的那个民主也门,中东地区曾经唯一的社会主义国家。

“别提那时候了!”玛丽娅说,“我们不能戴面纱不能穿黑袍,男人不能穿裙子不能嚼卡特。所有人都要到工厂里去做工,所有孩子都要到学校里去学习。酋长和英国人都被赶走了,我们有了党书记和总理,许多穷苦人家的孩子都当上了干部。一切都是集体的,日子刚过得有了盼头。可是又打起了仗,先是自己人打,然后就是和北边(北也门)打,大家都不敢出门去……”

玛丽娅说的没错,1967 年刚刚脱离英国殖民统治的亚丁,从宗教合一的部落王国转身为也门民主共和国,阿拉伯半岛上出现了一个社会主义阵营里的新成员。可惜好景不长,从1990 年与北也门合并划界而治,再到4 年后的内战中政权倒台,曾经的社会主义宛如昙花一现。于是亚丁工厂的妇女们再一次回了家中披上了黑纱。过去的事情宛如焰火,虽然辉煌,毕竟短暂。

但是,历史终归会留下它的足迹。飞机到达亚丁机场,我们坐上了玛丽娅哥哥阿德南的汽车。他答应要带我这个远程而来的中国女孩寻找南也门时期的“遗址”。遗址?从阿德南嘴里蹦出的这个名词,着实让我有些意外。不知道阿拉伯语中的遗址是不是有其他的含义,但它在我这个中国人的头脑里,是同文物、古墓等词汇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多么边缘的一个词汇。12 年前的辉煌已也变得如此遥远吗?

我们的车在亚丁狭窄而美丽的街道上行驶,他不断地示意我看路边的风景。象鼻湾、海滨路、曼德海峡、英总督府……一下子如此多的海派风情和英式建筑挤入眼帘,让看惯了萨那高原黄土蓝天的我目不暇接,不时地向身边的玛丽亚问这问那。

我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车子转向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尽头一片荒凉。不用说,那就是阿德南要带我来的地方——亚丁曼苏尔区的亚丁纺织厂,社会主义南也门留下的唯一足迹。

“喏,就在这里。”他撇了撇嘴,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这里过去可是我们最大的工厂,有很多中国技师在这里。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到这里做工人,我那会儿也去面试了。可惜,现在已经倒闭了。”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厂房和锈迹斑斑的大门,我明白了阿德南为什么要用“遗址”来形容它。

亚丁纺织厂,别名“毛泽东纺织厂”。从它建设起便承载了世人太多太多的目光。中国和也门友谊的象征,中东最大的纺织企业。远道而来的中国技师,数百名赴中国学艺的也门工人。它是也门建立起来的第一个国营企业,更是中国曾经的一代人难忘的记忆。那是怎样的一个年代?红色、青春,从大学里年近花甲的导师口中,我依稀了解到援建也门的往事。建国初期的中国,向也门提供了无私的对外援助。医疗队、技术工人、设计师、教师、甚至阿拉伯语翻译,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太多太多中国人的青春和汗水。那时候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晚风传来了悠扬的驼铃, 骆驼驮着那筑路队的帐篷, 中国工人和也门的兄弟并肩走着, 唱着歌儿一同开辟新的路程。也门的晚霞多么迷人,我们的眼睛里满含深情,虽然我们语言不通,肤色也不同,我们心里却像水晶一样的透明……”

《也门的晚霞》,我踏着你的旋律来到了这里,眼前却呈现出一片破败和荒凉。

想下车走进去看个究竟,我被一个声音拦住。厂房门口的小木棚里,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典型的老亚丁人的风俗,包着头巾,穿着一件麻啊瓦兹布裙。“No in”见我是个外国人,老人家用自创的国际化语言与我对话。那意思大概是不让我进入。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扭头对身边的阿德南说:

“你不要带日本人来这里,厂房重地,带外国人来干什么?”阿德南一脸无辜:“她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中国朋友啊。”“对,我是萨那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我忙不迭地应和。老人被我的阿拉伯语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地看着我:“你真的是从中国来的?从北京?你来念念这个字。”他把我拉到了工厂门前,指着铁牌子上的中国字说。我于是像小学生一样,用汉语一字一字地念:“毛—泽—东—纺—织—厂”。再看看门的老人,眯着眼睛,完全是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

“哎,你真是从中国来的呀!多少年了,那些中国人走了以后,我再没听过这么正宗的中国话了。对了,毛泽东还在吗?他还好吗?”这回轮到我吓一跳了,连忙摆手告诉老人家,毛泽东早就不在了。原来这个老人自厂子开办时就在这里工作,后来退了休继续做看门人。看我是个中国人,他请我们进了厂院,一边参观一边给我们讲解:南北也门合并之后,这座国营厂没了资金扶持,2003年的时候就已经关门,现在正准备转租给别人。

厂院里除了一些废置的机器已经一无所有,过去的辉煌只能从老人的话语里了解一二。在里面转了一圈,我们走了出来。刚刚上车,老人突然冲我们大声地喊:“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玛丽娅问我他喊的什么,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也许是老人曾经的中国同事们教给他的唯一的汉语,也许其中内容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但它的确真实地让我这个异乡人感到了久违的温暖。我扭过身,向老人用力地挥手再见,眼里禁不住溢出了泪水。

车子驶去,毛泽东纺织厂也逐渐离我们远去。它的结局虽然有些遗憾,但是我知道,它并没有真正的倒塌。因为在某一代人的心里,它依然存在并辉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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