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2)

桑榆自语 作者:张中行


其后是离开家乡,到外面,先则上学,后则就业,混饭吃,一晃就差不多七十年过去。与书的关系,看,专就量说是线形,前后没有什么变化;买就变为枣核形,中间大,两头小。看,多而杂;买,与嗜书家尤其藏书家相比,不很多,但也杂。显然,谈这方面的情况,就不宜于由具体方面下笔,原因之一是当年没有记离开日诏之账,理清很难;之二是即使能理清,写不胜写,也必没有人有耐心看。但就这样放过也有点舍不得,不得已,来个总而言之,是不管是看还是买,都实用和趣味兼顾,举个极端的例,《十三经索引》是实用,至于《回文类聚》,不过看看好玩而已。还要再来个总而言之,是所看与所买相比,后者的量小得很多,原因也是两种:一是有很多书,觉得好,甚至很想装入自己的书橱,可是买不起,或兼无处去买;二是有更多的书,看过或只是翻翻,觉得没有它也有好处,是既可以省钱,又可以省地方。

以上近于闲篇,表过,应该转入正文,说私交,即阑入己身生活或影响己身生活的。这有可意的,也有不可意的,人生难得开口笑,先说可意的。可意,有的由看来,有的由买来,先说由看来的。这有浅深两种,先说浅,后说深。

浅是“消闲”。唐人李涉诗,“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连《千家诗》也收了,可见闲贵重难得,为什么还要“消”呢?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忙了他(或她)叫苦,可是闲真来了,他又会闲情难忍,喊“日长似岁”。怎么办?办法万千,可以各取所好,或所惯。如昔日,男老朽,可以寻同道,喝四两半斤,女老朽,串门,说张家长,李家短。今日呢,花样多且翻新,如远可以旅涛,近可以奔入卡拉OK。我路子少,连圣人网开一面的博弈也不会,而又最不能忍闲(或享闲),所以偶尔得闲,就不能不设法消。我的办法,最常用的是向书乞援;而书,也必伸出救援之手,使我安然度过难挨的片刻甚至长日。为了什么写作教程上标榜的形象化,像是应该有实事为证。一想就有两件涌上心头。一件是身心俱闲之时。何以能有如此清福?是四十年代后期,因劳累而患胸膜炎,被送往地安门内清源医院。住几天,烧半退,卧床而清醒,真就日长似岁了。只好向书乞援,让家里人送来青柯亭本《聊斋志异》,本子不大而字大,看不费力而故事有情趣,总之就使难忍之闲化为轻松度过。

另~件是身甚忙而心甚闲之时。那是在干校接受改造时期,繁重劳动之外,有时也要面对书桌。桌上只许有小红书,面对,如参古德的话头,总是迷而不悟,于是偷看唯一的“深藏若虚”的一本合订的《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遗憾的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久就有进步人物发现,告密,并定性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处理是批斗其人,没收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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