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3)

桑榆自语 作者:张中行


 

“闻道长安似弈棋”,“杨柳岸晓风残月”看不见了,只好乞援于心里的,书,这是一直记得的玄奘法师译的《心经》,于是再有面对小红书之机,就背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赖菩萨保佑,进步人物就竞至没有发现,因而也就未定性,免于批斗。    i消闲,闲不多,而且消了就鸟尽弓藏,所以说浅。转而说深的可意,那就一言难尽。或者竟是难说,因为,如西方的《圣经》,东土的《南华真经》,就都欣赏混沌而厌憎知识,而我这里说书会带来深的可意,这可意正是指“知识”。怎么调停这看法的两歧呢?我想,混沌是个高不可及的生活境界,也许竟是佛家想望的涅檠的现实化吧,可惜人力有限,所以七品芝麻官郑板桥慨叹:“难得糊涂。”或者就借用《圣经》的叙述,既已偷吃了智慧果,只好扔开伊甸园的幻想,退而求其次,是既已有知,就干脆求多知一些。这之后就不能不颂扬书的功德。大致说,书都是过往的多知的人用书写的方式告诉我们的他们的所知,所以笛卡尔说,读书就好像同(其实是听)高尚的古人谈话。听多了,继以思,自然会有所得。这所得,总的说是知识,分说或具体说,又会千差万别.因为所读不同,吸收到头脑里,整理,评骘,取舍,还必致受“天命之谓性”的影氛响。泛论不成了,只好说自己的。

这也大不易,不是因为所知太多,说不霉完,是因为自己究竟知道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文是还要作下去的,只好搜索枯肠,并不避吹牛之嫌,说一些自认为分量较重,还值得拿到案头陈列一会儿的。这是一,因为读书,就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文(闻?)。这是利用旧话,表示借读书的光,才能知道人间、天上许多来不知的事物。实际当然比昔日秀才的所知多得多,比如大的,外界,j远的,以光年计,而年月日所表示的时间,又会因运动的加速而变慢,小的,人的总性,分性,都受细胞中染色体的制约,可见之物由不可见{的原子组成,原子也是个复杂结构,等等,昔日的秀才就不知道。还有不少昔日的秀才可以知道的,如隋炀帝杀父、唐明皇夺媳之类,以及司马相如不作八股、赵飞燕不缠小脚之类。此外,各门类,由巨到细,“知!

也无涯”,说也说不尽。不尽,姑且算作多知,有什么好处呢?举不出有哲学癖的人也会首肯的理由,勉强说,浅入,是人生一世,多知总比不知好,深入,知的近邻是明理,可以致用。这就过渡到其二,明理,或说有分辨真伪、对错、是非的熊力。这场面嫌太大,我想缩小为一点,是不轻信。这内容仍嫌太多,只举一点显著的。如与权势有关的那些好听的话,上至尧舜禅让,帝王降生,五彩祥云照户,即位后爱民如子,下至什么头头,一贯奉公守法,等等,我总觉得事实必不如此。又如宣扬什么信条,说只要信受奉行,娑婆世界很快就会变为天堂,我也总是一笑置之。不信,且不说对错,这样一人向隅,有什么好处呢?大概没有什么好处,勉强说,不过是存诚,心可以较安然而已。再说其三,我一直自信为因读书而有的独得之秘,是有些深思时会碰到的大问题,我们必弄不明白。这有属于天的,如情况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有属于人的,是饮食男女,生生不息,有没有什么终极价值?不明白,还自夸为独得之秘,是因为我有时想,人有生一次,为天命所制,能够知道自己的知的限度,这就有如欠债,无偿还能力,能够知道确数,盖棺时也就可以瞑目了吧?还可以借“圣人之言”,说得冠冕些,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如果这样的不知也可以算作知,这所知显然也是读书之赐。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