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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令飞访谈:他从未想过发表(5)

历史的“暗室”:周海婴早期摄影集(1946 ~1956) 作者:周海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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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他在摄影的技术上非常严谨。

周:父亲他搞摄影很节省,听说他从1948年开始就买美军的“剩余物资”,以后他买的绝大部分摄影材料也都很少是正品。比如说洗照片的相纸,北京当时有照相器材用品商店,我记得是在王府井,西单也有一个,他经常让我去买。但不买整盒的,因为很贵,要几十块钱。我们买的是纸边,一刀一刀的,里面大大小小的,不规整,大概是生产过程当中裁下来的,价钱很便宜,还有过期没多久的,这些不常有,他让我常去看看,碰上就买。买回来以后,我们自己洗印照片,在暗房里切纸,切成大大小小的去试;试完以后,有些过期的偏灰,我们就把药水调一下,洗出来反差强一点。后来有了彩卷,是我祖母到苏联访问时买的。直到80年代,他一直都没有自己买过正品的彩色胶卷。

朱:因为彩色的效果不是很好?

周:贵吧。我记得当时的彩色的分两个系统,一个系统是苏联的彩色胶卷,彩色特别艳,可能是刚发明彩色胶卷没多久;50年代初那一批彩色就偏绿,好像本来就那个样子。后来颜色比较舒服的是美国的,柯达伊斯曼系列。我们当时买不起柯达,很贵。我在部队里搞摄影后,由于工作关系,和八一电影制片厂比较熟,跟他们要些拍电影剩下的片头,就是胶卷头,他们送给我回来自己卷,所以父亲有一大批照片是用伊斯曼拍的。还用过几卷阿克发胶卷,但是这些东西后来实在玩不起,系统不同,胶卷都冲不起。改革开放以前,父亲基本上都是以黑白为主,黑白胶卷冲洗方便嘛。父亲在上海自己做黑白暗房,曾经在50年代初做彩色暗房,冲胶卷,包括扩印照片,都自己动手的,最终对彩色控制不好而放弃。记得当时彩色暗房的灯光是深茶色,暗房里面几乎全黑,20公分外什么也看不见。父亲还有个特点非常有意思,就是他喜欢动手,他说这是从小时候就开始养成的。

朱:他那时连收音机、无线电都是自己装的。

周:他爱动手应该是先天的爱好。他五六岁时就拆东西,再把它拼回去,当然,有的时候他拼不回去,比如把一个唱机拆了拼不回去,把表拆了拼不回去。他这辈子非常喜欢动手,连我母亲都拿他没办法。这个动手的范围,不仅限于无线电、电器用品、缝纫机、钟表、眼镜,或者鼓捣家庭水电,他还能拆装自行车。特别是70年代末,他甚至可以把摩托车全部拆开大修,再拼回去。父亲最后生病住院也是因为动手,80岁到宜家去买一个大柜子,他一定要自己组装,装完后病倒住院了。母亲喜欢他什么都能修好,好像家里有个水电工,但母亲受不了他有一屋子的工具和零件还在时时增添。他甚至可以拆修照相机,早年自己做闪光泡,里面放镁粉。这真的是他了不起之处,动手的过程给他带来无限的乐趣。

科学精神

朱:在一些摄影的术语的描述上,他也是使用非常严谨的科学语言。

周:对,他对很多事情追根究底,很讲规范和准确。他有很多摄影的书,但不肯轻易相信书本,很多他都自己去试验。书上写冲胶卷,怎么显影、定影,他都要求极严格。他自己配药水,知道不同牌子的药粉调出来的药水有什么不一样。他讲究水的温度,用什么水,自来水还是冷开水,他都去找差别,绝对不马虎,到2011年去世前仍然是这样。

这次我找到父亲的一本日记本,里面记有他做试验的结果。还夹着几个黑白胶卷牌子叫乐凯的胶卷包装盒,分别有各种不同感光度。他写道:2009年10月24日上午,室温多少度,冲什么片子,冲完了以后确定标示的感光度是否准确,结论怎样。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字,那年他已经80岁了,而且数码相机都普及了,他还在做这样的实验,我有点猜不透他的用意。他对摄影的那种热爱和执著追求的精神,我觉得好像在日本人那里看到过。这种态度和精神,中国人没有那么极致。他对事情专注下去的精神,或许一部分来源于祖父对事情认真态度的继承。父亲以前教我摄影是也是要求很严:冲洗胶卷要多少度,拿温度计怎么测温,要转多少圈,左边转多少圈,再往右边转多少圈;洗完后,中间有个停显要几分钟(停显就是显影液和定影液之间的药液)。

朱:已经有点科学家的感觉了。

周:最后,洗完胶卷和照片要冲水,他要求用流水漂洗一夜以保证日后不泛黄。后来发现我们家里洗过的胶卷照片确实没有发黄过,也没有斑点,这就是因为没有药液残留,没有残留就不会变质。这些胶卷照片放到现在都没有问题。他在每一个环节上认真要求,对我们后代人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和感染力。他手把手教我们,我们家里的胶卷照片质量就是好。

痴迷摄影

朱:他晚年还在学习数码相机拍摄。

周:他永远对这个领域存有好奇心,2009年他还在研究乐凯。可能他觉得民族工业乐凯品牌的值得研究研究。他买摄影器材从不停止,我们家里的摄影器材,包括最早的显影罐是40年代外国牌子的显影罐,还有他从40年代末用到现在的天平。这中间他买洗印照片的设备,买120的放大机,买135的放大机,旧的不好用了,他再卖掉换新款的,但基本上都到二手店去淘。

他不停地更换自己的设备,照相机也是一个一个地更换,家里现在还剩下两台苏联相机。有时买进相机以后,用了一段时间,他就会去更新。他不喜欢佳能G10的卡片机,他说这个东西长镜头没法用,去年他要去买单反机身,我妈不让他买,为这个事据说拉锯了好几次。

但是很可惜,有一些东西后来就没有用了,比如120、135的放大机都没有了,他说没有那个体力,就不在家里冲洗照片了,送给了人家。

家里有些老的《大众摄影》和各种摄影书籍吧。他最喜欢收集照相机目录。我或者我妹妹到日本,每次都给他拿一大摞各种品牌的照相机目录,看不懂就让我们翻译。他到日本去住过几次,次次去拿目录——日本的目录印得很精致、很厚,一叠一叠地、一年一年地往北京搬。

朱:他解放前有没有收藏摄影书?

周:肯定有,但因为我们家东西实在太多,没办法整理。我见过有老的摄影杂志,将来有机会找出来。

朱:他在解放前看了哪些摄影类的书?

周:我不知道,我们家里有一个最老的书柜,贴着墙,外面再放桌子,桌子上再堆满了东西,根本没办法进去打开柜子。但是我可以想象,他原来那些摄影的书籍全都在里面。他有很多摄影书,他从不丢东西,喜欢藏着,我小时候就看过他买的很多摄影专著、工具书。

朱:像器材这方面他都关心得无微不至,更不要说那些摄影书了。

周:那些书他都非常爱惜,他不扔。他喜欢的东西,包括日本的目录,一叠一叠地把它们订起来。所以,他的爱好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我们家里有个房间,里面全都是工具。他去世之前还有个交代:我的工具你们可以拿去用,但是用完以后要归位。钳子我看有50把还不止,螺丝刀有几十把,各种大大小小的锉刀、电钻头什么的应有尽有。

朱:可以做一个他的摄影藏书目录,看看有没有摄影美学、理论方面的。

周:记得苏联的较多,还有冲洗技术的、配药的,小册子一本一本的很多。他特别喜欢买书,当时上海的摄影杂志他肯定全部都看过,像他那种个性是不可能不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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