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落体祭(8)

阎连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阎连科


他不懂“五岭逶迤”是啥意思,正拿着诗词小册子,苦心思索五岭是指五个山岭,还是有个岭叫五岭。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哭,站起来看时,见张家崖人一下抬了三口棺材,白的,缓缓从村里移将出来,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着。过一阵,他看见每个棺材后边都有几个男女孝子,都是年纪不大的娃儿们,明白了这是少丧。白棺小孝。可等棺材到了眼前,他怔住了,那哭声里,有一个女腔很刺人,又嘶哑又尖利,就像她在揪着头发叫,听来分外伤感。春生拿着毛主席诗词,把猫赶下身,朝那路边靠了靠。这是这三天他第一次走出七号库,跨过铁丝网的大门栏,站在马路边的一棵栗树下,手扶着那粗糙栗树身,直瞪瞪地盯着孝子群。当第三口棺材过去时,他看清了,那棺材后边只有一个女孝子,是雪梅。她一身白衣裹身,跟在棺材后边,哭得黑天黑地,她脸上的眼泪青一块紫一块地朝着地上落,被两个男人扶着走得跌跌撞撞,似乎那两个人一撒手,她就会哭倒地上起不来。

春生呆站着,一世界的惊疑。

那时候,他不知道她哭谁。她从他面前过去时,她没有扭头,专心致志地只管哭。他知道她没有看见他,就转过身子看了她老远。他听见她哭着说,你好狠呀,你走了让我咋过呀?咋过呀!我的命咋会这样苦……娘啊……我命好苦啊……究竟起来,好像她不是哭那口白棺材,而是哭自己命运不济,人生多难。好像白棺材的出现,使她突然感到自己命薄如纸了。

队长从后边走来了,步子很快,走着大声叫:“快些,都走快些!埋完还得开会哩,今天公社来人检查,发现迷信活动还得了!”

春生朝路当中靠了大半步,“队长……”

“拦不住,毛主席说人死了要开追悼会,可他们非还要搞九叩十二礼的送葬活动。”

“雪梅哭谁?”

“她男人。”

“张亮?”

“哎。”

“怎么啦?”

“死了。”

不再问,也不再答,队长唤着快些!快些!就如同指挥生产那样去追那三口棺材了。春生站在原处,心里木木的,说不上是感到世界的悲哀凄凉,还是替雪梅感到可怜孤单,只觉得心事很重,心往下坠落。他盯着那棺材远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见。离山墙下的一堆石头已经只有几尺高,再有眨眼工夫,中年男人想自己将坠落在石头上,将命归黄泉,远远离开这个世界。可是,雪梅还不知道,她现在正准备喜婚之事,待她明天来了,她看见的就是一口棺材。青年春生听不见哭声后,回头再读毛主席诗词时,薄薄的红皮诗集被他捏成了卷,“五岭逶迤”四字被他的手汗湿透了。

事情过去了不少日子,死的人总还活在活人心里。破除迷信是那次革命的又一个浪潮,大约全国上下、五湖四海都被冲击了。不知道张家崖是不是也在浪潮里,这么偏僻的村落,活人哭死人,白天无声无息,晚上却彼一声,此一声,在村外坟上,此起彼落,缠绵凄切。

每每到了深夜,春生都可以听到惨痛烈烈的哭叫,撕裂人心。也许是因为革命,也许是夜里更容易使人想起那些为嘴而死的亡灵,这些来自黑夜的哭声,使春生睡不安稳。他不怕,身边有枪,子弹就在膛里,打开保险就可击发。他什么也不怕,但那哭声使他感到孤单,刚刚平稳的心会因为那哭声更加不安,不安得彻夜里辗转反侧,一夜睡不着觉。

那哭声里有雪梅的声音。

一次,村里按照人民政府的指示,召开忆苦思甜大会,连队让他也去受教育,他便去了。雪梅坐在最后,手里拿个鞋底,并不纳,一直静静听着台上的贫农代表泪水涟涟讲深仇大恨。那贫农代表是公社派来的,旧社会的日子水深火热,他讲起来穷日子山呼海啸,滔滔不绝,很能教育一代新人,于是,人民政府派他巡回做忆苦报告。那代表口才也好得的确,表情丰富多变,说掉泪就大雨倾盆,说哭泣就哭得声动山河。春生是被村里人当作宾客排在前排的。后来,口渴了,去一户社员家里喝水,回来时他看见了雪梅。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见她看她了。自打高烧那三天,他在那间小屋的病床上,仿佛被磨炼成精了。好像那三天,他真的走了一次地狱,再出来时,对世间情爱冷暖都已看得很淡漠,很无所谓了。他不像以前那样想见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见她就想入非非,难以自制了。也许是因为眼下正召开群众大会,又光天化日,阳光明媚。总之,见到她,他不再如以前那样心潮澎湃了。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瞟了她一眼,觉得她脸有些黄,头发也乱,没别的异样。他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她可怜,可待他要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却叫了他一声。

后边的事情都是从她叫这一声开始的。

“春生兄弟。”

他站住。

“雪梅嫂!”

她端过一个小凳递过来。

“你坐会儿。”

他稍加迟疑坐下了。

“你说旧社会好,还是新社会好?”雪梅问。

春生猛一怔:“当然是新社会好。”

雪梅惨淡一笑:

“新社会好?啊,你说新社会好,那我问你为啥旧社会都是外地人到张家崖来讨饭,新社会却变成了张家崖人去外地讨饭吃?”

春生噎住了。

“答不上来吧?”

“你也别太想张亮了。”他说,“自己身体要紧。要说他死的是冤枉,可革命的事情谁也说不清。他死了,你的身体也跟着哭坏了,那就更不合算啦。”

“我才不哭他,”雪梅脖子梗一下说,“他无情无义把我丢下了,我才不哭他。”

他盯着她的眼。

“你连着七个半夜都去坟上哭他了。”

她略微怔一下。

“听得清楚,我每夜都从你哭的第一声起,听到最后一声止。”

“我一个人睡在屋里怕,白天我看到他的啥衣裳,半夜就拿到坟上去烧掉……你的那条军裤我没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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