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黄土色的枣木婚姻杖(1)

阎连科文集:感谢祈祷 作者:阎连科


老得如白发一样的话题就是婚姻与爱情,这话题并不是如文学所说的常写常青,主题永恒。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及最爱表现婚爱的诗歌,作家、导演、诗人,你如何才华盖世,也已在婚姻与爱情上才华不出一些新鲜来。然这话题之所以经久不衰,无疑问是因一年一年上长的少男少女,总能从古老中获得一些新鲜。他们被其哄骗之后,还要泪如雨注,敬仰作家、诗人对婚姻的赞誉或批判之精美与深刻。作家与诗人的无聊之谈,竟获得了潮涌般的掌声。于是,更加无聊,更加肆无忌惮地制造虚假荒谬的婚爱故事,到了最后,被感动过的少男少女开始对婚爱长天一笑的时候,这些婚爱故事的制造者老了,自己被自己杜撰的婚爱故事感动得哭了。

在中国,“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之深入人心,如当年毛主席语录中的“要斗私批修”,如当今邓小平的“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句明灯式的伟言。次之,谈到家庭,都知道托翁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谈到婚姻,都知道钱钟书说的“进去的人想出来,出来的人想进去”。

然而,这些婚爱的感言如何地深得广众,套之农村,衣服却总不合体。中国农村的婚姻,并非爱情之墓,因此,进去的人也并不想重新出来。组成了家庭,幸福的大都有不同之幸,不幸的却大同小异。伟人的盖世哲言在农村的碰壁,主要是因为伟人多生活于都市,多了解贵族和准贵族,对于农村的熟悉,怕还关着一扇窗户。

乡村的婚姻是和爱情相分离的。大多婚姻之中,塞满了他们人生的依赖,婚前婚后,并不以爱情为婚姻之基础。不见爱情,也就谈不上什么坟墓。而恰恰相反的是,农村无爱的婚姻,是农村男女彼此走完人生之路的倚仗。无爱的婚姻,就像顺手在路边捡起的枣木拐棍,既弯曲,又无模样,但拐杖在手,毕竟帮助走路还是便当,路走得日渐多了,拐杖也磨合得顺手,以为那拐杖在路边扔了千年万年,就是为了等我捡拾依行,再让把这拐杖扔掉,反而有些不舍得。于是,婚姻无爱,倒是磨合得不错。举一简单事例,你如对农村略知皮毛,你就知道农村家庭,至今很少有丈夫不打老婆的。不打老婆的家庭,是很怪的家庭。过个三几月儿夫妻吵吵,过个一年二年,彼此厮打一场,这是乡村的正常家庭。女方若是软弱,挨了打的,到河边、井边、崖头哭上一场,心里本想死的,可想到孩子还小,自己死了孩子谁养?那男人再娶一房老婆续上,不消说孩子就有了后娘;或者,没有孩子,却一定喂有鸡猪,女人和鸡猪都有了感情,想到该喂时候没人去喂,鸡不上窝,猪在圈里饿得打着转儿哼叫。倘若家里有狗,那狗知道女主人想死,就在田野上找着,眼泪汪汪,悲悲戚戚。这情景让她如何离开尘世?就从死的边缘折身走了回来。家里有点势力的女子,挨了打,受了委屈,回到娘家哭一场,住些日子,男的熬不过女的,料定人家不会自己回来,就去找岳父岳母做了保证,媳妇先还恨之在心,可看丈夫一个七尺男人,说出那么不是男人的话儿,心一热跟着男人回了。二人在路上走着,见玉米地深,前后无人,到地里折甜玉秆儿吃时,还在地里做了床上的事情。也有比男人厉害的女人,这女人的厉害多半不在女人,而在她的父亲可能是个村长,或乡里的什么干部,再或,家里有弟兄几个,娘家离婆家只三五几里,男人无能,大小事离不开舅子们。这时候,女人是敢骂骂男人们的。男人们心想,他妈的,受这份窝囊气,有老婆还不如没老婆,但真的离婚,男人是绝不敢说出口的。这就是乡村的家庭。乡村这样的家庭,爱是谈不上的,然日子过了十年、二十几年,男人突然死了,就是女的有再嫁本钱,不定还会撞上一个脾气好的丈夫,那她也是会为男人的死哭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其伤心,比城市有爱的家庭夫死妇悲得更为真切,更为动人。同样,女人死了,男人因为想到自己是个男人,应少有痛哭流涕,但一夜之间,你会发现他头发白了许多。悲伤什么?没了女人,不成年的孩子谁来养活?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单衣,饭时的锅灶,还有忽然松宽不挤了的床铺,这些都是男人解决不了的现实。没了男人,女人更为艰难,谁种地?谁拉煤?农忙时抢收抢种谁能如牛如马?最重要的,没了男人,守空房也许次要,迫在眉睫的是有人争地界了谁站将出来?邻居硬要把活墙说成死墙了谁敢出面对打?离不开哟,谁能离开谁呢?

婚姻才不是坟墓,而是彼此走完人生的依靠,爱是不消谈的,无所谓的,没有婚姻才是最大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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