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黄土色的枣木婚姻杖(4)

阎连科文集:感谢祈祷 作者:阎连科


一生就这么过去了,相互的爱是不曾想过。一九九四年组织上派我去河南栾川县“体验生活”,住到一个连队,混熟的却是连队营区边上住的一个当着村长的中年,近四十岁,初中文化,很精明的农民,曾几次被县上表彰。熟了以后,他领我到山下林场的风光地区走动,见一女子俊秀,和他说话时脸红绯绯。那女子单瘦,穿红衣,在山里小路上走着,如一只仲春的蝶儿。我盯着蝶儿远去,问村长她的景况,村长说她是林场的临时工,本村人,因家境贫寒,他就安排她来林场干活。说完了这些,村长很神秘地望我,把我当作一个知己,说他见了这女子心就狂跳,女子见了他就脸红,说他和他老婆中间,从来没有过这心跳脸红的感觉。又问说老阎,你走南闯北,著书立说,你说我和这女子这样,算不算爱情?我说若为了这女子,你敢和你老婆离婚吗?他说离啥儿婚呀,我头疼脑热时候,老婆对我好哩。我说不和你老婆离婚,那女子最多肯让你如何?他说不知道哩,两个人从来没有单独说过几句私话,但她知道我对她好,所以说话了才脸红。

谁能说这是爱情?谁能说这不是爱情?沈从文一定能从中看出爱情之美,但我们真的把它美化为爱情,实际上太有了几分违心。

亲自在乡村的小镇上目睹了一对老的夫妇打架,双方皆都七十余岁,男的一拐杖打在女的腿上,她便坐在了街上,他便一棍一棍敲打她的肩膀,骂了她许多不是。镇上的人望着那对老年夫妇,置若罔闻,挑水的照旧挑水,下地的依旧下地,竟没人去拉上一把。我过去拉那老婆起来,说老汉你这么大了年纪,不该这样脾气不好。不意老婆竟劝我说,你忙你的事情去吧,我们从结婚就是这样的日子,他要三天不打不骂,准是他生了病儿,或有了别的心思,三五天让他打打骂骂,我们日子过得顺顺当当。

我倒讨了没趣。

这小镇就是我故乡的田湖镇,这对夫妇老人论辈分我得称谓他们爷奶。他们打打闹闹一生,无儿无女,均活到八十岁以上。男的先故,他离开人世时,她痛哭不止,说日子再也没法过了,再也没人打她一下骂她一句了,她实在不知道以后自己该如何地活过今后的日子。果然,男的死后,女的不愿吃不愿喝,终日坐在门口不动,三个月未到,女的也就故了。临死时她交代邻人不用为她再做棺材,说他们活着时候,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间屋子,从来没有分开床睡过一夜,她死了还求村人把她和他放进一口棺材。

农村没有把男女二尸放入一棺的先例,又不是同时死的,又不是兵荒马乱年月。只好一边向她点头承应,一边依照乡俗把她装入了另外一棺。但下葬时,风俗之规得让两个棺材有一定距离,村人们却把他们的两口棺材紧而又紧地靠在了一起。

有一个现象极值思味。在都市,老夫老妻倘若死了一个,另一个会仍然如旧地活在都市。痛苦之后,她或他去打太极拳或养鸟,把孤寂排遣在生活之外,从而使一个的去世,并不十分的影响另一个的生存。而乡村却有些异样,有一个先行一步,留下的另一个没有去打太极拳的条件,没有退离休工资,不知——婚姻是家庭的躯壳是爱之坟墓的都市病的道理。在乡村,一个死了,便迎面而来了孩子的赡养问题,自己不能耕作、不能提水烧饭又无能力理解爱、婚姻、家庭之间的奥妙,总想到一个死了,拐杖丢了,自己还如何活啊?于是,一般不要三五几年,另一个也就仙逝了。而都市,一个死过之后,另一个再活十年八年以上者比比皆是,可乡村,一个死过之后,另一个活不到三年五载者比比皆是。

乡村无爱的婚姻是悲哀的;乡村婚姻的拐杖是有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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