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黄土色的枣木婚姻杖(3)

阎连科文集:感谢祈祷 作者:阎连科


就结婚了。

有了一个新的乡村家庭。

日子从他们中间开始了。

洞房里那种渴望已久的奇艳过去之后,一切都归回到原位,就像终于吃了一顿好饭,饭后打上一个饱嗝,该锄地还要锄地,该割草还是要割草,该挑粪也依旧要挑粪。男女的体验,并没有改变人和生活的什么,唯一,就是到了夜晚,不再像先前一样寂寞,可以搂住女人睡觉,可以对女人骂上几句什么。反之,女人可以向男人唠叨倾诉,也可以躲着男人,裹紧被子,缩在床里不动。总之,欢乐像涟漪一样荡漾过去了,爱情在欢乐中闪了一下,随着涟漪的消失潜到了深处,剩下的是:

喂猪。

种菜。

养鸡。

放牛。

收麦。

种秋。

盼雨。

防涝。

积肥。

买煤。

烧柴。

洗衣。

打醋。

传闲。

听古。

孝敬。

争吵。

打闹。

如此等等。繁华的琐碎丰富得十二分可以,说忙,男的可以端上一碗饭到村口的饭场吃上两个小时,说闲,却找不出半天时间到十几里的温泉或者村后河边净一次身子,找不出时间夫妇两个平心静气地坐下商量一些什么。这样混混沌沌,孩子就来到了世上,他们防不胜防地做了孩子的爹娘。孩子的到来,带来了洗尿布,涮锅碗等一系列的琐碎,礼物一样奉送给了男人,男人接过这些礼物,白天下地干活或到镇上、城里做些生意,晚上心里烦乱,又不能不端尿盆,不能不洗尿布,好不容易静在床上,想和女人亲热一下房事,那女的因为有了孩子,或有了一个新的孩子,心就从男人身上转移得不近情理,把男人丢在一边不理不睬了。

男的说:“过来吗。”

女的说:“我生了孩子,你咋还是这样。”

男的说:“来吧,就一会儿。”

女的说:“你只知道你自己高兴,从来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男的忍耐不住,去拉扯女的,或是碰醒了孩子,或是女人暗自摇醒了孩子,再或孩子刚巧醒了,惊天动地的哭闹,使男人不得不从女人身边离开,还落下女人许多埋怨。第二天,女的让男的把尿布搭到太阳底下,男的说你看你懒的,女的委屈地望着男人,男人却头也不扭地走了,出门时搁下一句话来,说生了孩子你就不是你了。

从此,女的在月子中不得不洗孩子的尿布。

因为月子中还要洗晒尿布,还要哄抱孩子,还要风里雨里,就用一块红的方巾裹在头上防病,以示她的辛劳。也因此,白天对男人的侍奉还马马虎虎,夜间对男人的侍奉,是再也不会尽心尽力。终于,因为夜里的不悦,白天男人下地回来,没吃到应时应胃的饭,把铁锨或镰摔在了地上,说你在家干啥,连一顿饭也不能按时烧出来。

女的说,我闲了吗?孩子哭闹半天,我抱得胳膊都肿了,孩子不睡我能烧饭嘛。

男的受了抢白,说你还敢对嘴,一个耳光便掴了上去。

女的把拿在手里的面杖一丢,和男人讲理、对骂,于是挨了更重的痛打。又于是,夜晚她更加尽力不让他愉悦。这样,才算最终开始了他们婚姻中的重要一页,为家庭注入了不该没有的内容。他们打着,闹着,过着日子,打发着人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就急忙忙地来到了人世,就又开始重复了还没见结束的老内容。有一天,她在门口梳头时候,忽然发现了头上些许白发,想自己年龄才三十几岁,要养的孩子还没养大,想翻盖的房子还没有翻盖起来,心里有了一丝一丝的苍凉。她的男人,正在田里翻地,或正在外地帮人打工,干的并不是十分体重的活儿,比如抬一筐沙子,去年抬一筐沙子走路还悠悠然然,可以哼着曲儿,今年竟差一点抬不起来,走路腿上哆嗦,一用力又扭伤了腰,独自坐下歇着,用一草棒在地上胡画,心里却想,我这就老了吗?力弱于人了吗?回到家,听媳妇说她头发上有了白头发,他并不理她,可她说人都老了,房子还没有翻新,这就说到了他的疼处,默默地无言着,躺到床上去了。

这一夜他们夫妻也许说了许多话。也许,各自无端地叹口长气,都沉默着睡了。从此,她很少再怨他什么,他也几乎没有再动手打她骂她。日子在岁月中磨合得有了几分不是默契而是配套,渐渐地开始了一切都想着孩子成人,和孩子成人后的住处及替孩子们寻找婆家和张罗媳妇。

终于,孩子到了年龄,他们也像他们的父母找他们一样,找机会到了孩子的面前,说你二十一了吧,孩子说二十,他们说虚岁就是二十一了,现在人家十八都开始订婚找对象了,再不找,好的都让人家捡完了。说了这话,并不管孩子有什么反应,就去找了孩子的姑或姨,央她们做孩子的媒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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