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农民生存的唯一武器(2)

阎连科文集:感谢祈祷 作者:阎连科


我曾经写过一篇名为《平平淡淡》的小说,这篇小说写的正是赵家老大强奸苗家老四被洪家看见了的故事。强奸是一个案例,但小说写的不是一个案例。小说中写了一些道不明白的乡村文化,但在这所表现的乡村文化中,麻木却是最为显而易见的一种醒目的色彩。

麻木是一种病症。

医学上十分明了地指出,由于神经系统发生某种疾患,身体的某一部分有蚂蚁爬动的感觉,这种生理现象为之麻;而感觉的完全丧失,则为之木。麻木一词从医学向社会学的移植,是医学的拓展,是社会学的进步。而把麻木的社会意义,专利于中国农民,则是社会学对农民偏激的深入。如今,全社会都对农民的麻木深恶痛绝,甚至有些无可奈何。这种对农民麻木的认识,并非从鲁迅开始,但自鲁迅始,“农民的麻木与麻木的农民”之深入人心,却要归功于伟大的鲁迅。《阿Q正传》、《祥林嫂》和《药》等小说经典意义的深刻,怕正是与鲁迅对“麻木的农民”的深刻认识密切相关;或者说,鲁迅小说的深刻,正是他对中国“国民性”认识的深刻,而麻木则是鲁迅认识到的“国民性”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麻木是“国民性”的躯干。一个寓意、象征麻木的人血馒头,足可以警醒几代农民和几代中国各色的人群。

可惜,真正的农民并不看鲁迅的小说。到了今天,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华老栓早已死去,坟丘都已荒芜,人血馒头也不再有了,但麻木的农民和农民的麻木却依然的青枝绿叶,有旺盛的生命力。

因为,包括鲁迅先生在内的人们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麻木是生存中农民最有力的武器。

贫穷中的农民,如果他们连麻木都已没了,那他们还有什么?鲁迅的伟大,使后人不敢对他妄加评论,但我们是否可以斗胆地问鲁迅一句:不让华老栓用“蘸着人血的馒头”对抗他华家的命运和华家所处的社会,那华老栓还如何能在那个社会中活将下来?正是因为农民把麻木当作了他们生存的武器,他们才一代代地生存了下来。贫穷、饥饿、欺凌、无知、辍学、受人歧视、遭人讥嘲,土地的逐渐缩减,社会给农民带来的不公,知识对农民的遗忘,战争给农民带来灾难,风雨对农民的不均吹降,物价给农民带来的生活水平的停滞,政治对农民以安抚为手段的冷漠,经济给农民带来的躁动的无可奈何,任何一项,如果农民不用麻木来与之相抗,农民都将无法生存,都只能以死去来作为逃避。

对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麻木更有利于他们生存了。战争的降临,他们手无寸铁,眼看着马蹄从庄稼地中踏将过去,刺刀扎进了人的胸脯,又明了反抗的直接结果就是庄稼更将倒卧,人头更多地落地,唯有麻木才能使这些牺牲最小的话,他们就没有理由不麻木。这是历代战史告诉他们的经验,从奴隶社会开始,有哪一场战争不是因为农民的觉醒,农民的参与,而致使农民的终结更加惨痛?中国是农业大国,农民占国家的绝对人口,战争的灾难无可选择地最终要落在他们头上。他们以麻木来忍受战乱,以麻木来抵抗战乱,甚至是用麻木来缩小战乱的灾难。面对疾病,面对无知,面对愚昧,面对婚姻道德和风俗沿袭,面对封闭的环境和因此世代无改的观念,他们怎么办?他们只能麻木。

麻木不是为了愚昧。

麻木是为了生存。

愚昧导致了麻木,麻木促使了活着。活着就需要麻木,只有麻木才能够更好地活着。我们可以批判麻木,痛恨麻木,诅咒麻木,可我们在批判、在痛恨、在诅咒的时候,我们给他们创造了什么不让农民麻木的条件?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权利、自由、平等,甚至温饱,那么,如果再没有了麻木,那他们会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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