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农民生存的唯一武器(5)

阎连科文集:感谢祈祷 作者:阎连科


洪文鑫进屋有了一阵工夫之后,她竟不再哭了。

少顷的,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身红绸衣服。并不冷的,就穿了大红绸祆,身显胖了。盖了大红头巾,红的绸鞋。整个人都绸在红里,只有腰里的一个铜镜白着,从屋里出来,她如一颗红的月亮。新娘不再哭了,可苗家娘见女儿走了,没了哭声,反端端坐在屋内门里落泪。人们顾不了许多事情,只顾了对洪文鑫的惊奇,一院人望红的新娘,也望一边的洪文鑫。不过,很快有人明白过来了事情,在半空鸣了一声炸炮。响器班就吹了起来。搀扶客忙去扶了新娘。红地毡铺在了新娘脚下。送客中有了唤声和千响的长鞭。司仪的唤声在鞭炮声中起落。接客的开了轿车的后门。

新娘上了车去。

司机回头望了一下,脸微白,忙回过头来,盯着车前,再也不回过头去。却动正了方向盘右顶上的一条长镜。

有了大女婿的叫。起轿——

最前的一个苗家男娃,担了一对红的木盒,盒上有一对红羽公鸡母鸡。这是俗中的鸡媒盒儿。鸡媒盒儿最前,随后是一路陪嫁,如桌、椅、箱、柜、盆架、被褥,皆有人抬着,皆为红色,连尾后的上海产的轿车本是红色,又系了红花,盖了红布,愈加红了。响器是车后车前各吹着一班,笙和喇叭上都系了红绸条儿,再后的接客送客,笼统成一个队形,有时粗成一团,有时细成一线,都为这桩婚事满意,说苗家嫁妆不错,说赵家舍得破费,还给新娘买了真戒指。由于苗赵两家只差一个胡同,挑鸡媒盒的向导就被指引着绕村外路上。村外的路是前年新修的马路,红沙垫了,宽展有余,轿车在上边走着平稳许多。响器班的,在好路上走着不用留心脚下,就把头仰在天上,把器乐对着日光,眼睛眯了,吹得如醉如痴。两班响器吹了同一个调儿,《入仙境》。笛声鸟语花香,笙声碧水长流,箫声清风悠悠。日色的黄亮在民间音乐的流水上一闪一闪,一路的树和房屋在乐流中荡动不止。鞭和炮炸不歇的。向导压了脚步,轿车开着和滑着一样,慢得不见轮子的转动。

洪文鑫在轿车一边,夹了一卷红的毡子。夹了毡子,就是这婚嫁过程的代表,权也大哩,让走则走,让停则停,让快就快,让慢就慢。他没有让人们走快,也没有让停,就始终那么慢着,如一河流不动的红的汁水。他红毡垂肘,一路撒散吉利红帖,到村头的漏雨庙房,一棵古木椿树,一个防雨水从山上泻下的石桥,都用红毡掩了,至轿车缓过,方取下毡来。这些避邪趋时的作为,每一个动作,都来得仔仔细细,有着讲究。至村中一家洪姓,门前是块阔地,成为村中的饭场。饭场中有十几棵小槐树,大的碗粗,小的不如胳膊,洪文鑫都一一用红毡遮了。有人懂得婚俗,说洪老师,槐树不用掩的,又不是百年老树。他笑笑,掩了吧,不费事的,就把沿路的槐树全都用红毡遮掩一下,连一棵当年新生的小槐,指头一样粗细,也都用红包了。

共遮掩槐树六七十棵。

终于到了赵家门口。

鞭炮愈加轰鸣。响器愈加吹奏。整个村落都成了红的鞭炮的声响,黄亮的民乐的声韵。人群山海潮儿,拥东拥西,一会儿围着响器班儿听那《入仙境》、《进桃园》、《朝凤凰》的民间音乐,一会儿围着轿车等看新娘下车,又一会儿围着一挂响鞭欢叫。村落就腾腾地沸了。除了苗赵两家,其余都关了大门,集到赵家的门外。依着乡俗,陪嫁物先抬进洞房安置好了,新娘子才下轿车。新娘子在头盖下,脸是黄的颜色。车门一开,五谷杂粮在赵家门口散落过来。两个搀客像合提一包棉花一样,架着苗家这个老四,就从人群的缝里跑进了赵家。

人群拥了进去。

鞭炮更响,吹奏更响。

司机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独自在车上坐着抽烟,听着从赵家传来的拜天地的唤声。

便完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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