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二章(3)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一望无际的销毁场的花地。在落日中烂漫着。又和日光相融着,就像世界都是红的了。我背着核裂剂包走在花地上,一直向前走过去,被我踩倒的花草我一抬脚它就又坚韧地站起来。我的脚却被花的烂漫和落日的温馨吞没了。

我头也不回地背对着太阳走。

我走着,忽然听到背后的沉静安谧中“叽哇”一声响,那响声猛烈而又遥远,好像我背后的远处发生了一件事,仿佛是一个婴儿忽然被猫或狗抓了一爪,它被吓坏了,就“叽哇”地惊叫一下,声音单纯而又尖厉,带着婴儿脸上的惊怕。

我扭过头去。

原来是太阳忽然落山了,有一半陷在西山的林子里,有一半还依依不舍地挣在林子外。

是森林把太阳抓走了。太阳被抓走之后,它把森林染成了血红色,连盆地的西面山坡和草地都红得有了紫色的光。站在一株膝深的蒿草前,我被这血红震慑得半晌没敢出大气。我惊讶世界上有这么红的色,红得无以表述就像世界上除了红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连我的眼睫我的目光都红得无可比拟了。

我一下明白我不能如期而至地回到一百七十三公里碑的哨所住宿了,我在这盆地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核裂剂还完整无缺地背在我的肩膀上。我想到立刻就地挖坑把它埋下来,可我脚下是一片正在开的小红花,还有几只不知从哪飞来的小蝴蝶,半身黄色,半身黑色,在花地上起起落落。

我觉得销毁场压根不该选在这盆地里!

我又觉得选在这盆地是再合适不过了,无论有什么样的核辐射、核毒都只能在这盆地里,而不能扩展漫溢到盆地外边去。

我觉得既是销毁场,就该瓦砾遍地,遍地垃圾,如同一片永无生机的废墟。可它却不是。

它是隐匿在这纵横深山中的花园。

肯定,自把这儿定为核污销毁场,这儿就从来没人销毁过核污。

肯定,我鸟孩是第一个背着核裂剂走进这个销毁场。

我转身朝东南走过去,东南盆地边上的山脉离我最近了,二三里,也许四五里。我朝东南去的时候朝一只金钱蝴蝶打了一巴掌,它胆大妄为竟敢落到我背核裂剂的包上去。我把那只金钱蝴蝶打飞了。它也许是这几只蝴蝶的班长什么的,我打了它,它报复似的领着一班蝴蝶竟围着我的核裂剂包飞个不停。我挥了一下手,它们飞走了,一转身它们又飞来。且越来越多,不是一个班,像是一个排,五颜六色。我想它们再不散开我就把我的包儿打开一条缝,当场让它们从空中碎瓦片一样落在草地上。我计划我数十下它们不散我就解我背的包,让它们嗅那么一丁点一丁点的核裂剂的气味儿。我开始数起来。每走一步都数一个数,数到一百的时候它们竟还围着我的包。

我生气了。

捡起地上去年倒下来的和我一样高的枯蒿枝,把我的包放在草地上,待它们又在包上娇里娇气飞的时候,我用蒿枝在包的上空一阵挥打,有三只蝴蝶当场落在草地要死要活地扑棱一阵,然后就死了。

杀一儆百,我只能这样儿。

它们四散飞去了。我背起我的核裂剂包逃也似的跑走了。

终于甩掉了那个蝴蝶群。

东南山坡上禁区的铁丝网在山脚下锈成了枯烂的细麻绳,柱子还立着,铁丝却有几处断成了大豁口,在豁口外有一间要倒未倒的木棚屋。这一间木板搭成的棚屋,在落日后的黄昏里,静静地站着,就像站在那儿专门等着我的到来,好像它等了许久,许多年月,终于等到了我,连房角上吊挂的木板都在风中向我招手。我朝那间房屋走过去,心里有些迟到了的感觉,对不起这间木棚屋的心情像主人久违了他的院落那样有一层说不清的伤感从心头漫上来。

这一夜,我就要在这儿度过了。天悄没声息地暗下来,黑色像贼一样偷偷溜进屋子里。盆地在屋子的下面消失了。林地在屋子上面消失了。我和小屋在黑夜里就像一片树叶丢落在森林里,寂静如海潮一样涌来时,能听到寂静在夜里隐藏时留下的细微而神秘的响动,在房子周围的黑色中不时地噼里啪啦。我不害怕这种声音。我的胆子在三号禁区磨砺得又粗又壮,如又青又硬的石头。这种细微的响动又安全又宁静,而那种有人走动的吱吱喳喳的声响才是惊恐的前奏。我知道,这儿不会再有虎豹什么的,老兵们说当年为导弹开洞筑巢的炮声吓走了方圆几百里的野兽,以至于近年又出现的野猪和狼,到夜晚看见火光,它们就止步不前了,就避开人烟了。

它们怕火。

我在小屋门里生了一堆火。

红红的火光映进屋子里,一股温暖像风一样吹进来。吃了我准备在火车上吃的饼干,把我的核裂剂包放在门后边,坐在墙角倚着墙板我便把眼睛闭上了。

我累了,转眼间便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我以为会有狼或野猪在火的那面站立着,我仔细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只有余烬躲在白灰下红着几滴光。

添了柴,撒了尿,我又在火边倚着墙板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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