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二章(4)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就决定把核裂剂埋到山上去。日光一杆一杆打在我的眼睛上,有一丝丝暖流顺着我的眼睫流进眼睛里,揉了眼,太阳便挂在了我面前林地的枝梢上。

一天一夜过去了。

一天一夜就这样泼出去的水一样流失了。

我得赶快埋了核裂剂回我的老家去,在这多待一天,我就得在家少待一天。扛着核裂剂包往山上去的时候,我头也没回就和那个小屋告别了。没有路,去年冬天落下的树叶在新发的草下松软如棉,踩上去就像踩在我刚缝好晒透的军用棉被上。面前的树林由稀变密,由小变大,一片一片全是红松树。许多年沉沉不变的松树的油香,在林地一潭死水样被我的脚步搅活了,开始流动了。

我一直朝山上爬过去。

我决计要找出一块光秃秃的山坡来,没有树木,没有草地,没有蝴蝶和鸟叫。我家乡的豫西山梁上,到处都是这样不长树木又不见庄稼的黄褐色的山地和沟壑。我爬上山,在森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找到一个光秃秃的可埋核裂剂的去处来。这森林如无边无际的海。

我站住了。

我听到了一股水声,隐隐约约从哪个方向传过来。朝一个高处站了站,我感觉到那高处北面的空气更加潮湿些,仿佛那北面的空气有一丝一丝的白色水线隐在半空里,连太阳的光色也比别的方向湿润。我朝北面走过去。在北面的一个断崖头上,越过一片茂林的梢头,看见了山下有一条河流,白亮亮玉带一样缠绕在两条山脉的巨大的峡谷中。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掩埋NTJE核裂剂的销毁场。再也没有比河滩的沙地更合适埋掉核裂剂的了。

这就找到了我找了一天一夜的销毁场。

该埋我的核裂剂了。

打开迷彩包,从夹层取出手掌似的军用小铁锨,我在河边选了一处细绵的沙地挖起来。核裂剂销毁培训班上,教官站在讲台上,用山东口音,说在沙地销毁核污时,面沙是最好的选择区,因为面沙颗粒细微,缝隙值近乎为零点一毫米,核污渗透值就远远小于颗粒大的米粒沙,我把沙坑挖得又圆又大,直径最少有一米。沙坑边上的沙堆一锨一锨大起来,凉阴阴、温腻腻的红色沙味顺着我的鼻尖飘游。

我从沙坑挖出了六个河蚌壳,捡起来看看我又扔掉了。当沙坑齐我腰深时塌了一次方,把塌方的面沙挖出去,我便从沙坑爬上来。

该把这NTJE核裂剂埋掉了。

NTJE,再见了。

再见了,核裂剂。

扔下小锨,洗了手上的沙子,在军装上擦擦手,我严格按照程序穿上了防毒服,戴上了防毒面具。我知道,在这渺无人烟的两山之间的河谷中,我穿上雨布似的防毒服和戴上比一般滤空嘴更长的防毒面具,我一定像从山林中出来到河边汲水的怪兽或野人。幸亏这儿没有人。这儿有人我也不会把核裂剂埋在这儿。

埋核裂剂时,我打开核裂剂防辐箱子看了看。防辐纪律规定销核污人员不能把防辐箱子打开来,可那白色箱盖上的一片外文字母上,有一个剧毒标志骷髅头,骷髅头上的鲜红的“X”使我十八岁的好奇心像欲望一样膨胀着。

我说,看一看它能杀了我?

鸟孩说,就是为了你哥大鹏也该把箱子打开看一看。

我说,打开吧。

鸟孩就把防辐箱的一个锁扣掀开了。

跪在沙地上,绿色的防毒服在鸟孩的动作中响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来,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严冬落在水里后,穿了一身结冰的棉衣胆怯地朝着他的家里走。身后的河水,汩汩潺潺朝下游走过去,水面平静,没有浪花,然而那绿色的水声却一刻也不停地响在这宽谷中的河滩上。有一只水鸟从鸟孩的头上飞去了,水鸟的影儿像一片宁静的羽毛从他的防毒服上滑过去,他听到滑去的细微至极的声音如千里之外大鹏躺在床上的喘息在夜间传到他在三号禁区哨所的床头上。

鸟孩说:“这白色的防辐箱是什么材料呀。”

大鹏说:“鸟孩,你千万不能把箱子打开来。”

鸟孩说:“我一定得看看核裂剂是个啥玩意。”

大鹏说:“你不想活了吗?”

鸟孩说:“我穿了进口防毒服。”

大鹏说:“听我一句话,再不要打那一个锁扣了!”

鸟孩说:“用得着一个箱子装六个锁扣吗?”

我把最后一个锁扣打开了。原来半尺见方的防核辐的特殊材料白箱里,用一团白色的棉花一样的核织丝包了那个小白瓶。就是那个终日挂在导弹头?的疏漏管下的小白瓶。我没有从那白瓶上看出异样来,圆、白、亮,像一般的汽水瓶儿,只是瓶的封口上套了一个和防辐箱的白色材料一样的硬封套,封套上写了“NTJE”四个红字母,其余再没什么了。

我问:“这套里还装有什么吗?”

鸟孩说:“肯定是防辐的核裂膏。”

大鹏说:“鸟孩弟,你快把核裂剂装回箱子吧。”

鸟孩说:“我今儿偏要看看这NTJE是个啥玩意儿。”

我把白色的瓶子举在半空里,白光无所顾忌地照在瓶子上,反射出的瓶光雪白的银子一样落在褐赤的沙滩上。瓶里黄色的液体,在我的荡动中,黏稠如油在瓶中轻微微地晃。我想起了小磨芝麻油。大鹏扯着我的手去邻村的油房换油去,一斤半芝麻能换一斤油,因为我们村的小油匠让我们一斤七两换成一斤油。我们提着油瓶返回了山梁上,乌鸦呱呱呱地盯着我们的油瓶叫。从油瓶中散发出的浑浊浓烈的香味连乌鸦都不忍离去了。我们一路走,大鹏不时地用舌头去舔那瓶口。到村口我叫了大鹏一声哥。大鹏说舔一下吧你。我接过油瓶喝了一大口,麻油浓黄的香味刺骨地渗遍了我全身。大鹏一下把油瓶夺掉了。那香味从我的骨髓朝着我的血液和身上散,速度减慢缓如散步使我全身都香喷喷地要醉了。大鹏在我脸上打了一耳光。那香味在耳光的挥舞中震动着如黄亮亮的金色榆钱从北方榆树上落下一样首先从我的嘴和鼻孔落下来。大鹏说鸟孩你知道这一斤麻油有多贵。咱家就凭这一斤麻油过年了知道不知道。麻油的香味没有落到地上去,它一团一团从我嘴和鼻里落下来,到半空变成黄丝线一样顺着北风朝山梁上刮过去。整个山梁都是油香了。黄亮亮的油香在梁上铺天盖地满山遍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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