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一章(3)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直言说,和平年月,太平昌世,国家有军千万,兵营座座,偶有闪失,丢枪失弹也不为怪奇。然也正因为岁月平和,军队宁安,丢枪失弹才铸成大事。找到了,事情是疏忽,找不到,事情是案件。那时候,近说是连队军政主官各人一个行政处分,远说是你一生的奋斗前功尽弃。都明白,对连队无非是荣辱,对个人,便是命运之攸关。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随文书急急回来,路上就制订好了查找方案:一是保护现场,二是封锁消息。此事只限于连队主管和文书知晓,连副连长和各排长都不可使其听到一丝微风。三是分析重点人,私下谈话,沟通思想,悄悄把枪交出来。

那时候,夜不为深,操场上仍有聚堆的兵们,压低嗓子的划拳声和电池不足的迪斯科乐在躲闪着流动,像一条漫不经心又避石绕岭的弯水河。丢枪事故从责任分成,军事干部该比政工干部多得些。所以,一路上连长都走在最前面。到操场中央时,连长说文书,到处找找,看有没有三连的兵。文书说有了咋说?连长说就说让他们回来参加晚点名,你自己今夜就守在这路口放暗哨。文书一走,连长冷丁立在操场上,对指导员说:

“向不向营里报告?”

“你说呢?”

“报告了找到枪也算事故啦。”

“就怕这。”

“算事故,三连的工作今年就完啦。”

“完啦你我就再也别想今年挪挪窝的事。”

“那就不报告?”

“由你定。”

“你是连支部书记……”

“行管工作军事干部说了算。”

“奶奶……先不报!”

连长转身就走,步子越发快捷,仿佛指导员在身后追他。指导员久蹲机关,刚到连队半年,早先做团干部股干部干事,下部队都随首长坐车,最不济也骑辆自行车,腿脚早已不如做兵时候。体味最浓的是,当年自己曾是一班之长,可年初到任三连,忽然发现自己不会唤口令,立正、稍息、队列行进中的前后左右转,永远也唤不到脚步上。这时候,一丢枪,他看到连长疾腿快步,自己总也追赶不上,就越发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长久呆在连队里。老赵,他说,你走稍慢些。连长没回头,说你快些,枪要被转移出三连就他奶奶难找了。指导员猛跑几步,和连长并上肩。

“你说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连长突然止步站到路边上。

“我们得先报告给营里。”

指导员把连长拉到路边树影里,让黑色包住身。

“你要想清楚……”

“找不到再不及时上报,严重警告会变成记大过。”

“没有别的法?”

“什么法?”

“今天周六,营首长都回家里了……”

“要报可以打电话。”

“老赵……电话要万一不通呢?”

指导员说营首长都住在团部家属院,来回十几里,电话通了我们报,万一不通,不及时上报也是有原因。这样说时指导员盯着连长看。月光暗淡,星光稀薄,树影里连长脸上一团黑,如一块黑布遮盖住。他听指导员这么一开导,没言声就走出了黑树影。回连队他首先到连部,卫生员和通信员正在门口聊大天,见他忙说连长回来啦?文书到处找你和指导员。他说找我什么事?通信员说不知道。连长便开口训斥说,半夜你们不睡觉,连部兵没一点模范样。卫生员和通信员慌忙回屋去。这当儿,指导员从后赶上来,补充说你俩先别睡,分头去各排通知没睡的兵赶快上床铺。于是,卫生员、通信员离开连部,踩着朦胧去班排寝室了。

连长急步进了通信员的屋,把电话接线盒上的螺丝拧松脱,拿起耳机,听不到一丝音响了,才出屋同指导员到枪库。枪库在连部最中间,一间小屋子,两扇小窗户。人是从窗户进去的,然那窗户玻璃没破,插销没坏,还严严关着,连长一推即开。指导员说可能是前几天打扫卫生插销忘插了。连长说日他奶奶,这连队干部不能当,一星儿关照不到就把人一生赔进去。然后,指导员点了枪架上的枪数,确认是少了一支,又看看子弹箱依然封着,就同连长关死窗户,到各排开始查铺了。

到一排。到二排。到三排。全连一百零三个士兵,全都躺在床上,无一少缺,于是又并肩回到连部。

连长的屋就是连队的首府,通信员将其收拾得极停当。被子被通信员拉开了,蚊帐被通信员放下了,蚊子被卫生员赶净了。脸盆架上摆着半盆洗脸水,毛巾齐整一条搭在盆沿上。牙缸里盛满清水。牙刷横在牙缸口上,短虫似的一条雪白牙膏已?挤在牙刷上。要往日,赵林回屋只需拿起牙刷刷牙,拿起毛巾洗脸,再用洗脸水将脚一洗,通信员进来将水端走倒掉,回来说没事了吧连长,他说去睡吧,自己也就上了床。可今儿他一进屋,首先把门插上,再拉过椅子让给指导员,自己倚桌直立着。

消息封了,现场看了。第三步是查找重点人。连长和指导员彼此在屋静着,灯光在他们脸上镀出一层银白。连长是老基层,指导员是老机关,连队丢枪失弹的事,他们耳闻目见不是三两次。因为库内子弹未丢,且百余支冲锋枪、半自动步枪只被拿去一支,这就排除盗枪是参加什么反动组织或进行什么活动、暴动。其次,库窗插销忘插而窃贼知道,那窃贼必然是三连人,或是和三连有密切关系的人。第三,既盗枪,便有目的。从经验看,和平岁月,枪支被盗,动机一般不是为了成立啥组织,不是为了谋财害命,多半都是为了某种报复。于是,连长、指导员拿出连队花名册,从一排第一班,逐个推算到四排十二班,证明兵与兵、兵与骨干、兵与排长之间,丝毫没有什么值得持枪报复之事,且彼此之间,向无争吵斗殴。最后,连长把目光搁到指导员的身上去,说老高,我看这偷枪的人是对着你我的。

指导员怔一下,盯着连长看,和连长的目光相撞时,屋里有噼啪响声落。一片纸薄的白灰从墙上掉下来,碎在他们中间地板上,成一星一点炸开来,如一块玻璃摔在脚前边。日光灯嗡嗡的响声在屋里轰鸣着,仿佛装甲、坦克在他们头皮上轰轰地开。他们就那么彼此相望着,过了好一阵,指导员起身离开凳,撩开蚊帐坐床上,距连长只有二尺远,说老赵,今夜咱俩谁都把脸上的皮撕掉,看咱在三连做过什么亏心事,得罪过什么人,要不等那枪响了,倒在地上的不是你就是我。

连长说,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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