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一章(4)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指导员把牙缸上的牙刷扔盆里,端起牙缸,一口将一杯生水灌肚里,说老赵,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三连的士兵们。我到三连半年,统共做了三件亏心事。一是我到三连时发展党员,大家都同意发展饲养员李木子,说他每年为连队养大三十二头猪,三年养大一百头,要卖能卖三万多块钱,且都是自己去割草做饲料。可那次我硬把七班长给发展了,说七班长是战斗骨干,发展党员应该优先考虑。眼下我实说吧,七班长是战斗骨干不假,更重要的是七班长是咱们团政委的侄子。我这样做为啥你老赵也知道,可我想饲养员老实巴交做不出偷枪害我的事……再说,七班长和团政委的关系全营只有我知道。二是今年六月,农村大忙,连里的兵都想回家割麦,全营三天不到,有四十二封病危速回那样的电报,唯咱们三连没一封。这件事连团党委都知道,自上而下表扬我思想工作做得好。你见了,师里的《政工简报》还转发了我做思想工作的经验文章,师政治部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部队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政干呢。现在我就如实对你说,全连没有电报,无一人请假,甚至有人家里死了人都不请一天假,那不是因为我思想工作做得好,而是因为我家三天拍来三封电报,第一封写的是母病速归,第二封是母病重住院速归,第三封是速归速归速归。谁都知道,速归速归速归的意思,是我母亲已经下世了,死去了,不死不会连着三个速归的——那当儿,那时刻,全连人都把目光盯在我身上,看我请假不请假,回家不回家。那时候,你去参加集训不在连队不知道,我就把那三封电报有意扔到我桌上,有十几个战士想请假的见了我的电报没开口就从我屋里走掉了。现在我就如实说,我母亲早几年就死了,那三封电报都是假电报。再就是我到三连七个月,《解放军报》两次、军区的报纸三次报道我思想工作细致,不计个人得失,安心基层的小文章,三篇是我自己写的,另两篇是我请团报道干事一顿饭,让他写的……别的,老赵,我高保新拿党性作担保,我没有做过对不住三连官兵的事,没有得罪过三连哪个人,你看谁会盗枪报复我指导员?说完,指导员把手里的杯子放桌上,抬头望着连长的宽额门。

那额门上有细细一层汗。

老赵,指导员又去坐到连长正对面,你说我说这些事得罪了谁?谁会去盗枪?

连长说,保新呀保新,你就这样做思想工作呀?你母亲死是假电报,可四班小柳子的母亲死是真电报,你这样能对得起小柳子吗?我是对不起,指导员说,那时候你不在连队,我不这样咋办呢?再一说,事后,我不是主动让小柳子回了家,还给他买了百十块钱营养品,让他送给他父亲,小柳子感动得不叫我指导员,而叫了我一声叔,你说他谢都谢不过来哩,他会去盗枪报复我?报复我小柳子他也不在连队呀,他上军校刚走几个月,他能从千里之外的陆军学校赶回来?赶回来全连的人还能没见到?你说是吧?老赵。

连长没回话,拿手在额门上擦把汗,又去用凉水洗了脸,回身把自己扔到指导员坐过的屁股窝,仿佛那儿是一张受审椅。

“指导员,”连长说,“这枪口是对着我赵林的……”

“你得罪过谁?”

“我好像把三连全都得罪了……”

“好好想想具体事。”

“我家里的境况你知道……除了炊事班的夏日落,三连的兵全都给我送过礼。”

“全送过?”

“除了夏日落。”

“都接了?”

“都接了。”

“礼大吧?”

“几包烟,或者一瓶酒,有时候是一斤半斤花生米……这几年你清楚,哪个兵探家都不会空手回。”

“这事我也有,七班长填过入党表就送给我一个绸被面,你不接还真要得罪他们呢。”

“我早就觉得老这样总有一天要出事。”

“偷枪不是为了这。”

“为了啥?”

“反正不是为了这——你想嘛,战士从家里回来捎点土特产,给连队干部送一点,这算啥事呢?一包烟,一瓶酒,想称为腐败都不够资格哩。何况在连队官兵一家,亲哥弟兄似的,你不接他这些东西,反把他给得罪了,反倒有可能去盗枪报复你,端枪逼着你,问你为啥吃别人的东西不吃我的呢?为啥不一视同仁呢?”

就又沉默下来了。

指导员被沉默憋得发慌,开口说:

“老赵,你没别的啥事吧?”

赵林说:

“再就是……”说了半截,他把话停了。

“老赵,”指导员说,“就凭你我都是农民出身你就直说吧。”

“我把连队大米三次往老家运过三麻袋。”

“老家这么远……”

“搭便车。”

“没人知道?”

“都是炊事班长帮我抬的包。”

“炊事班长也帮我干过这种事,不过我没要。”

“保新,也许人品上我这连长不如你。”

“话不能这样说,”指导员道,“你有你的难处,不过我想炊事班长没有偷枪的胆。”

“眼下的兵……”

“他想转志愿兵……”

“我知道。”

“你答应过他?”

“老赵,你知道我姓高的从来不许愿。”

“可我答应过他。”

指导员叹了一口气,“说心里话,炊事班还真的得有他。”

“上个月他给我送了两条阿诗玛,我把烟卖掉,把钱寄给老婆了。”

“别的呢?”

“别的……”连长说了半截,忽然抬起头,目光硬着,说老高,你这样子好像审判我。我说过在做人上我不如你老高清白,可你看看你自己看我的那双眼,难道我坏就坏到值得枪崩吗?指导员忙眨了一下眼,把目光从连长脸上移到窗口去。窗外有淡淡树影晃着窗扇,像是有人听窗户。指导员忙一把推闪窗玻璃,黑影丢去了,灯光急急忙忙泄到窗外一片儿。月亮静默南去,浅淡一勾画在军营外的天上。星星又密又亮,珠子样散散乱乱。指导员抬头望了一下,吸一口凉气,说连长,不就是为了找枪嘛!连长又把目光软下来,说操他奶奶,马上老兵退伍,接着就是转志愿兵,说不定也真是炊事班长想给我留一手?指导员说难说。这样吧,连长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半,说我摸摸炊事班长的底,再找几个重点谈谈话,你也别错看了饲养员,跑不掉就是这么几个人。指导员顺手关上窗,说就这样吧,千万别把事情闹张扬,就先自走出了连长的屋。

一出屋,他就看见文书木桩般戳在路口暗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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