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横活(1)

阎连科文集:艺妓芙蓉 作者:阎连科


《东京九流人物记》之一

鲁耀这个人物,在清光绪中叶至民国八年,是汴梁城著名的光棍,独霸杠局的杠头。是时的士大夫阶级褒其豪爽豁达,肝胆照人,称之为名士,尊之为先生;一般骚人墨客,赞其倜傥不羁,滑稽风流,誉之为诙谐家;城市贫民,因其常解义囊,时受赈助,呼之为鲁善人;而走江湖的,更以其有求必应,讲江湖义气,公认为众望所归的把子,三百六十行的“点穴师”。因之声震中州,誉满梁苑。迄今汴市八十岁以上的耆者,对其一生之所为,仍津津乐道。

以上《汴梁琐记》中的一段颂赞文字,说的就是我鲁公。照今人交往之规矩,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鲁名耀字明远,祖籍山东,迁居大梁,生于公元一八五六年,卒于公元一九一九年,享年六十三岁。自幼家贫,父母早亡,无力供读,仅上二年私塾。一百三十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来,还依稀记得,其时学习算不得努力,但写字背文诵诗都还算得伶俐,这也为日后飞腾垫了基础。说飞腾,不仅词不确切,意也过了。然无论如何,一世活得还算精神,乐哉悠哉,洒洒脱脱,现今的世人,是万万不能和我并论的。可惜死得过早,成了一种后悔。不过话又说回来,死也就死了。有一段年月,你们千万世人,都如学生跟着先生诵书一般,齐声高呼:“人总是要死的,只要死得其所……”我们那边的人听了,觉得这话在理。我想我死了,也算得了其所。活着精神,死了也自然精神。向你们招呼一声,这是因果。

客官,以下便是正文。

清光绪中叶,仲春时节有一日,风和日丽,东京城里的国槐,其时候叶都墨绿,枝条被旺盛的汁液鼓胀着,鞭子般扬在空中,大叶井然有序地叠在枝条上,把大街小巷裹在浓荫里。城中心的鼓楼广场南,大相国寺东门大街,就是现如今人们到京必游的马道街,在树荫下伸展着,来往行人闲散商客如雨天蚂蚁搬家在街面拥涌。脚步声、唤卖声、寻人声、吵闹声,汇成一条浊水大河,翻翻滚滚。酒楼、饭店、香药铺、茶肆、戏园,像礁石般稳在那河水中,把千万种声音撞得哗哗稀碎。这个时候,正是午饭的当儿,从鼓楼西北角的“京古斋”下走过来一个人,穿件薄布长袍,油污把本色盖了,一身都是亮腻腻的脏,像是剃头匠的洗刀布,谁见了都觉恶心。他相貌极是平常,长脖子尖嘴,眼又小又圆,走路有些微趔趄。肩上背一个脏污叉褡,内里鼓鼓突突。他来到鼓楼广场四下打量一阵子,从叉褡里取出一副香骨板。这香骨板是两条牛的大腿骨,干了,呈出黄白色,上扁下圆,如半个扇面,下端的自然手柄末梢上,系了多色的红绿绸条,上端中心骨的两侧旁,打了两个不透眼,各系一对铜铃,饰着五彩丝穗。他略一定神,两手就各执一块香骨板,在空中哗哗一摇,把周围的人先警醒一下,然后两板相敲,铃铛伴奏,高声唱起来:

平生头次到东京,一步三迷难出城。

东瞅瞅,西看看,眼前一片杂货店。

杂货店,杂货行,走过苏州漂过洋。

海参海带出海外,陈州出的黄花菜。

黄花菜,不用刀,做时不离花胡椒。

小小胡椒圆又圆,漂洋过海到河南。

花椒小小麻又麻,出在东北山旮旯。

不是香料卖的贵,一道关口一道税。

说真罗,唱真罗,掌柜报税我见过。

长的香,短的炮,初一十五它先到。

大火鞭,小火鞭,逢年过节它占先。

黑糖香,白糖甜,谁要买糖来找咱。

东街大嫂有了喜,来买咱的江南米……

这人唱的是“莲花落”。莲花落需有竹板伴奏,就像那段年月时,学生们打着竹板唱“竹板一打哗哗响,有段佳话我来讲,俺村有个王大娘,忆苦思甜泪汪汪……”那样唱,离开竹板是不能出口的。可这人,不仅不用竹板唱,且香骨板还敲得那么有节奏,铜铃也响得那么有致,这就把人惊了。接下去,又听他唱出那么一排子马道街的杂货曲。于是,街头上立马围起了人群,像看名旦演戏般把他围起来。半是热闹,半是惊疑,人们都站着不动,静静听着,只几个矮子在人的胳膊弯下朝里猛挤。短短一曲莲花落,唱尽了马道街杂货经营、花色品种、产地来源,着实让东京客商大开眼界。当他唱到“生意好,生意旺,光卖现钱不赊账”时,从人群里挤进去一位先生,眉开眼笑,不言声,拿出几个制钱塞进他的叉褡,转身便出了人群。

这先生是马道街专门经营佐料的“兴隆香料店”的掌柜。那唱莲花落的松松肩上叉褡,瞅着掌柜后身,转口就唱道:

生意好,样样全,掌柜不在乎几个钱。

赏了钱,我道谢,再到下边把盘缠借。

唱罢,他以惯常的“紧三下,慢三下,不紧不慢又七下”,连击十三而告终。最后一下击过时,立即两板相合,以手扪之,余音未发,戛然而止,然后朝着四方三鞠躬,共计十二礼,又收了几个制钱,走出人群,就正式进了马道街。

这马道街本是东京的繁华去处,商业中心。原名叫寺东门大街,因为坐落在大相国寺的东门前,这么叫了数百年。可到了明代中叶万历年间,坐镇东京的周王六世康王勤熄,笃信佛教,又酷爱骑马,时常驾临大相国寺拜佛听经课,他和他的随从就把坐骑拴在这条街上。日月久了,为了方便,就在街南建下马房一座,有专人为其照料马匹,寺东门大街也遂被他改名为马道街。到了明末时期,黄河一次泛滥,马道街也随之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空空的一片阔野水洼。水息后,大相国寺西面的铁佛寺以东,迁徙来了二百多户人家,多半是陕甘的回族难民,他们中间有一批伊斯兰教马贩子,在此做起贩马生意。马道街成了试马场。到光绪十五年前后,有位南方富商,姓王,在铁佛寺南开了个百货铺子。字号为“洋货大商店”。随后,马道街两侧就多了许多店铺。到清光绪中叶,这儿已经是店铺林立,商人熙攘的好去处。窄窄一条街上,店铺门前的镀金字号牌,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竖的,横的,一街两行,满满悬挂,极为醒目照人。这些字号,异常讲究,文章大都做在“吉利”二字上。如福、祥、乾、盛、仁、利、泰、益、丰、昌等,最有名的是老字号中兴楼、乾坤堂、马豫兴、元隆、老宝泰、义丰厚。

此时,那唱莲花落的,进入马道街,两只小眼朝上吊着,盯着那些字号牌,痴怔一会儿,又打起香骨板,哼出一首油滑律诗来:

顺裕兴隆瑞永昌,

元亨万利复丰祥,

泰和茂盛同乾德,

谦吉公仁协鼎光,

聚益中通全信义,

久恒大美庆安康,

新春正合生成广,

润发洪源厚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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