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横活(2)

阎连科文集:艺妓芙蓉 作者:阎连科


念罢,走到马道街中间的“宏财馍店”前,看看那又白又大的麦面馍,朝掌柜深深鞠了一躬,把香骨板向前一伸,旋即拉回来,“擂鼓三通”以壮声色后,便振振有词道:

拜罢他,再拜你,看看掌柜的好生意。

走就走,挪就挪,掌柜卖的好蒸馍。

馍又暄,面又硬,买主看看都高兴。

蒸的卷子四方方,一个一个摆桌上。

你的蒸馍圆又圆,能卖五湖四海钱。

光卖蒸馍还不算,余外还带机器面。

面条好,秤公平,买主吃了都传名。

唱的掌柜高了兴,顺手拿钱朝我送……

这店掌柜是个胖老头,腰里围了白腰布,听他唱完了,朝他肩上拍了几下,问:“哪里来的?”他说:“山东。”“好嘴口。”“不敢,儿子是跟着老爹你学的。”那掌柜一笑,从腰布兜里取出一个制钱,外加一个雪白蒸馍递给他,他就又深鞠一躬,退着出了“宏财馍店”。

就这么,见了“顶德理发铺”,他唱“七步走,八步留,一行青丝挂门头。不论公子与王侯,按着头皮水中揉……”见了“同仁药铺”,他唱“同仁号,喷喷香,施礼搭躬拜药王……”见了粮行,他唱“三步高,两步低,迈步来到粮行里。先开粮行汉钟离,后开粮行伍子胥……”走过短短一条马道街,他统共唱了二十余段莲花落,讨要了二十多个制钱、一个蒸馍、两根油条、一碗胡辣汤。几天的饭食有了着落,他刚想坐下把两根油条吃下去,忽然一转身,发现身后竟围了十几个讨饭花子,一个个脏污衣服,蓬头垢面,大的有六十几岁的老头儿,小的是十二三岁的孩娃儿,眼睛都盯着他的手,眼珠仿佛立马就要流出来。那架势,仿佛他偷了他们物件儿,不还时就要下手抢。

看着这帮讨饭花子呆了一会儿,他问道:“谁是‘当家的’?”

老汉问:“你是刚入城?”

他答:“从山东来的老二。”

老汉说:“东京的花子少‘教行’,都是‘单杆儿’讨饭吃。”

他想了想,道:“世上三大帮,有钱的财主为一帮,抢钱的绿林为一帮,乞讨的杆儿为一帮。‘丐儿不成帮,饿死没人扛’。没有教行哪成呀!”说着,把油条分给孩娃和老汉几个“杆儿”,又从叉褡和长袍袖里取出制钱,一人分了一个,把香骨板往叉褡里一丢,将叉褡摔在肩上,朝着铁佛寺扬长去了。

他腿虽趔趄,路却走得极快,随着两只胳膊的摆动,叉褡在他肩上一跳一跳,若不是长袍屁股那儿有一片格外油亮的污渍,你断然不会觉出他是一个单杆儿叫花子。

此人便是我鲁公。

是年我二十九岁,饭已经讨要了十余年,南到武汉,东至徐州,西到洛阳,北过黄河,在“穷教行”当家也很有几年了,叫花子这碗饭已吃得轻车熟路。要不然,莲花落怎么能唱得那么溜口儿。

要讲我活的一辈子,就得从我初入东京说起来。为了能在东京“穷教行”里成为当家的,我从大南门入城后,先在小巷子里讨了三天吃,闲下时就去马道街观景,夜间宿下来,就编那莲花落的曲段儿。在徐州讨了三年饭,我是香骨板丐帮的当家儿,到黄河北时,又作徒儿学了莲花落。如今的东京老翁,你若问起旧时的丐帮儿,没有人不知道我鲁耀的,拿香骨板来唱莲花落,就是从我鲁耀开始的。可惜我弃丐抬扛后,这就绝了后人。

说那一夜,我借宿在马道街南头马市草棚下,那儿有一垛谷草,圆圆盘在贩马交易场的边儿上。四月天气,昼暖夜寒,交易场上旋着没有方向的小夜风,马粪的香味和马道街两边国槐的腥鲜气息,在交易场上兜着圈子。东京城里的灯光,明明灭灭,比徐州、洛阳多了许多,到深夜时,还能不断听几句戏园唤出的包拯腔,又粗又哑,好舒服!我把谷草垛抽出一个洞,钻进去,又用谷草堵了洞口,听着戏文做着梦,肚子圆鼓溜饱,头枕着叉褡,叉褡里还有几枚制钱,睡得痛快差不多就要死过去。那一夜我想:东京人好爽快,我怎的没早点来到东京哩!记不起是我睡着以后戏园歇戏的,还是戏园歇戏了我才睡着的,只记得来日醒时,我推开洞口谷草,日头从东天已跳出好高,斜照在谷垛儿上,把我的眼珠都刺进了脑瓜仁。我揉揉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眼珠再从脑瓜里走出时,一下就看到十几个讨饭花子从谷秆堆里钻出来,扑扑拉拉跪在我面前,齐声叫道:

“师傅!”

我一怔。

这些“单杆儿”都是昨儿得了我制钱的花子。他们不含糊地跪在我前边,眼却瞟着站在一旁的花子老汉儿。那老汉见我怔着,眯眼笑,朝我靠了几步。

“贤侄儿,我们是东京的‘竹筒帮’,竹筒吹得粗,人都听厌了,讨不来饭。我饿着没啥,不能饿着这些小杆儿,你就收下他们,立个穷教行,建个莲花帮,做个当家的吧。”

我想了想。

“你的岁数比我大得多……”

“你的道行深,”老汉说,“我在东京要了五十一年饭,唱莲花落的见多了,可就你贤侄才真真是见啥唱啥,逢啥编啥,不是先编后唱的,你要不当家才是瞧不起我们哩……”

这般的,我入城三天,就立了一个莲花帮,做了当家的。当家的有当家的好处,管着一帮人,逢年过节也必然有礼送来。但当家的要让在行的老少们日日有饭吃,这便是难事。

光绪临末时,我鲁耀改了行当。

丐帮不漂流,是要慢慢绝食的。能耐再大的杆儿,也不能死插在一地不动,哪户人家也不肯终日打发面熟的叫花子。

终于,当“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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