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横活(4)

阎连科文集:艺妓芙蓉 作者:阎连科


东京的喜事有规矩,凡送礼的如若不以宾客相接,请上桌吃喝,就需加倍封礼相还。总管的案头放有一叠红纸,就是以备封礼之用。一般还礼都在五百制钱到一贯之间。自然“杆儿的”叫花子是不能请上桌的,既然他们托盘置礼送来,就得厚礼还去。

有个快腿知客回去报信,说叫花子贺礼来了。

总管问:“掌柜,还礼吧?”

“还。”

“多少?”

“八百。”

于是总管将八百制钱用红线穿了,红纸一裹,让快腿知客送了出去。

两个花儿接了八百钱,千恩万谢,一再祝福,出了豆芽胡同。

然而,这里前对贺喜的花儿方去,后对紧跟又来。一样的衣服破烂,一样的满脸脏污,一样的四色礼品,一样的浏阳小鞭,一样的拿去程家八百制钱。日未升三杆,程掌柜就接了这样九对贺礼叫花儿,赔去制钱七八贯。

正在应接不暇的当儿,胡同口突然接连鞭响,噼哩啪啦,炸得豆芽胡同一抖一抖。总管以为是花轿来了,措手不及,忙派知客出去察看,谁知竟是二十多个讨饭花儿,全部手举托盘四礼,破衣烂衫,不等鞭炮烟雾散尽,就涌进胡同里,“贺喜!贺喜!”“掌柜的,下人给你送福来了!”“祝你家早得贵子啊!”叫叫嚷嚷,潮水一般卷到程家门楼下。

总管不敢接礼,接了就需二十贯钱送出,于是忙去问主家。

“咋办?”

“不理他们。”

“不便吧?”

“东京的叫花子百百千千,打发得起嘛!”

如此,总管就把这帮贺人硬拒了,任他们在门楼下恭的贺的吵翻天,就是不派知客去收托盘上的礼。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叫花儿们看指望不大,就收起托盘,怏怏走了。

不久,新娘真的来了。一顶花轿被红绿绸布的缠花包裹着,八个轿夫都是民间汉子,身体结实,又懂轿行,一闪一闪,起起落落,缠花在轿上飘飘摇摇,远远望去,像是由南向北移动着的一棵开满花的树。两个响器班,分列花轿两侧,共吹着一曲《百鸟朝凤》,声音舒展昂扬,流水般在街道潺潺作响。看热闹的居民前拥后挤,鞭炮不间断地在人头顶炸响。快腿小二在拐弯处招风见了,忙回身到程家禀报。跟着总管和搀扶就从门楼出来,迎到胡同口上,将红地毯一节一节铺满豆芽胡同。

可事情万万也难以料到,当新娘子到胡同口下轿时,突然从对面人群中又闯出十余个讨饭花儿,都是三十几岁,结结实实,一个个头戴孝布,身穿麻衣,手持招魂幡,齐刷刷地跪在轿前,号啕大哭,声音嘶哑,破喉烂嗓,爹呀娘呀,妻的儿的,哭得惊天动地,真如丧了考妣一样。

事情来得突然,轿夫一见这些汉子孝子,搁下轿子就呆了。响器班一向还没遇见过“红白相撞”,一人止吹,全班就乱了调儿,稀稀拉拉,此起彼伏,慢慢两班响器都止了吹打。街面上除了十几架嗓门的狂哭,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丁点儿也不悲哀,却十分热闹,围观的市民一下把花轿晾到一边,朝着孝子围过来。

新娘子下轿后,原本还有很多程序,可这会儿喜丧相遇,为了躲避,也顾不了许多,一出轿门,搀扶拉上就跑,慌不迭儿,嘴里叫着:“躲邪!躲邪!躲邪!”

新娘子知道自己出嫁遇上了白丧,一过程家门楼,起先还是哀哀地压着嗓子哭,和新郎拜天拜地时,听那门外孝子仍在嚎吼,越发觉得晦气,便索性哭出音来。娶妻嫁女,本来一桩喜事,没想到闹出一片哭声。掌柜急了,叫道:“我哪儿做了孽事啊!”抱头蹲在上房不动了。

总管急了,亲带几个知客出外搀孝相劝,不仅劝不动弹,那十几条汉子孝子反把脸转向豆芽胡同里的程家门楼,哭得更加厉害。没办法,只好回去减了婚娶的繁事,匆匆把新娘送进洞房。找到主人问:

“掌柜的,你得罪下了谁?”

掌柜说:“我得罪过谁?”

“那是几个恶作的叫花儿,像要叫你破财的。”

“豁上吧,每人给一千制钱去……”

一个知客送出去十几贯,一会儿又原封不动把钱拿回来。

“狗日的不要……就死哭,劝不动。”

这时候,一个常做知客的出来说:“这怕要由掌柜亲自出面请鲁耀先生调停哩。”

程掌柜听了,怔怔,坐在罗圈椅上木着脸,连吸十几袋水烟,让总管带着二十贯制钱出去了。

不一会儿,鲁耀来了,背着叉褡,后边跟着掌柜和总管。他到众孝子面前,从叉褡里取出钱来,朝每个孝子面前扔了一贯,说:“都他妈别哭了,程家总管有事,我接总管了,你们都是知客,快都进屋洗罢脸,端菜上桌,宾客都在等着哪。”

果然,十几条汉子,从头上扯下孝布,擦把脸,把孝布和麻衣往一堆儿卷了,笑嘻嘻跟着鲁耀进了豆芽胡同。

今日东京相国寺中藏的《相国寺竹枝词三十首》中有诗云:

上通抚道下通猴,

屁股常年一片油。

三十六行相国寺,

无人不拜鲁杠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