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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十)

阎连科文集: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不消说,读高中的生活是一段苦涩难忘的岁月。“40-型”拖拉机接送没有几天,雯淑她爸就给她买了轻便“永久”牌自行车。这样,我们就没车接送了。

那天早上,我们按惯例在镇街上等车,到了往日登车的时候,拖拉机没来,雯淑却推着自行车出来了。她一看大家,不好意思地说:拖拉机出长途拉煤了。一句话使大伙慌了手脚。明摆着,步行到校非迟到不可,如此,大伙有的回家借了自行车,有的到公路边拦截汽车,有的干脆就吊在拖拉机后边车厢上,一吊十几里。余下我,本来也想搭个便车或步行到校,不想雯淑把自行车往我手里一塞:“你带着我。”

我说:“你先骑车去吧!”

她说:“你不知道我不会骑车子?这两年高中要靠你来带我了。”

我说:“我来教你骑。”

她一摆头说:“我不学,就要让你带着我。”

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往后每天的上学、放学,都是我骑车带她,到镇街十字路口,她再把自行车推回家去。学校的课程,安排得并不十分紧张,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这些主课好些,而那些生理卫生、植物常识、音乐、体育,学校本身也似乎并不看重。只是我二姐总是说我:既学了,都要学好。

夜间在家,父亲让我去干活,二姐也总是说:“他有作业,我去。”

有时没作业,我就老实说:“我去吧二姐,没作业。”

这时二姐准瞪我一眼:“没作业就复习功课嘛。”

二姐督促着,我的功课就一日好似一日。期中的一次测验,除音乐和体育,门门都在九十分以上。雯淑平均在八十分以上。不过,她的音乐是一百分。音乐考试是随便唱支歌。她唱的《杜鹃山》选段,唱到“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黄连苦胆味难分……怎忍心旧伤痛上再添新伤痕”时,好多同学哭了。老师也红了眼,就给了她一百分。

回来路上,我说你把同学们唱流了泪。

她说同学们不是因为我唱得好才流泪的。

我说是的,大家的书,都读得难。

这样说着,她忽然就从自行车架上跳下来:“连科哥,你对我不好。”

我一怔:“咋了?”

她说:“初中时你辅导我功课,到高中你就不再管我了。”

我说:“你考的不错呀!”

她说:“女生中有三个都比我的分数高。”

这样,我们就约定,每周我辅导她两夜功课。她家用电灯,她的屋里还有小台灯,自然,这两次都应到她家,可她硬要夹着书本,走二里路,到我家里来。到了辅导功课的时候,娘总把灯芯最粗的油灯让给我,给灯里添足煤油;二姐总要给我们弄点吃的,或炒玉蜀黍,或烧红薯,再或是煮山果。到了该睡时,我就出门送她,一直送到她家大门口。分手时,她总说:“我不想回家。”

我说:“回吧,夜深了。”

她默一会儿说:“我爸妈不像你爹娘那样对人好,他们每天只想怎样才能调到县里去……我也没有姐……”

到这儿,我就像哥哥一样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小冰手暖得热温温的。

第一学期就这样快要过去了。

临近期终考试的一天,我病了,却发现了雯淑的一点秘密。病因很简单,昨儿夜送雯淑回家晚,着了凉,发烧,二姐代我到镇街十字路口等雯淑,说我不能带她上学了,请她自己设法去学校。从镇上回来,二姐给我买了退烧药,就和爹娘下地了。吃了药,我坐在大门口一边晒暖,一边演算数学题,在地上用棍子画了一片。期间,无意地抬了一下头,看见远处有个姑娘,骑着车子朝我家飞过来。那车子骑得快极了,很像一只燕子射在半空里。

待那骑车的姑娘到我近前一看,我就从地上弹了起来。

是雯淑!

她把车子骑到我面前才下来。

我说:“你不是说你不会骑车嘛?”

她说:“你发烧你还蹲在大门口?”

“轻了……”,我说:“会骑车你骗我干啥呀?”

“想让你带我……”她答:“后天考数学,我把复习范围给你拿来了。”

从她手里接过抄的复习范围题,我很冷地看她一眼:“你是可怜我们家买不起自行车……”

她睁着惊恐的眼:“连科哥……”

“以后,你自己骑车上学,我步行……全校人都知道你不会骑车子,可你是可怜我……”

“我骑车回来路上没人见。快考试了,你别这样连科哥……算我对不起你,你以后还带我……你看镇上有哪个同学步行去高中?你要步行我也步行……”

说着,她竟想哭。

我心里一热,也想哭,觉得自己不该哭,就真的没有哭。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放了寒假又开学,她果真没自己骑过一次自行车。全校学生、全镇的大部百姓都以为她压根儿不会骑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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