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村落的人梦(二)

阎连科文集: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从支书家出来,我心里又苦又涩。天空依旧儿没有星月,雪光朦朦胧胧如泼在地面的肥皂水。为了已经当不了的秘书,今夜儿我和三叔要给支书家的母猪做一夜的接生婆娘,这就像为了从支书门口走过,就必须从支书的胯下爬过一样。不知道队长三叔为何要这样,三叔往日那铁硬的腰骨呢?难道不做大队秘书我一生就没了前途?瑶沟村就永远低人一头?风在镇街上吹着,房檐下偶尔丢落的冰凌条儿像敲打着的钢管,声音清脆、寒心。街面上如坟地一般静寂。我默默地走着,脚步声在街道上响来响去,仿佛是从台阶上跌下的水。自然,我不能给人说我要做支书家母猪的接生婆。我只能回自己家里去扛草。当我扛着稻草回来时,支书已经睡着了。他媳妇也已睡着了。院里很静。100瓦的大灯泡在猪圈照着,地上流着光亮。队长不知从哪弄来一捆玉蜀黍秆,捞窝的母猪正一嘴一嘴往猪棚里噙拱,队长蹲在一边,就像蹲着看戏一样,目光跟着母猪来回晃动。

我把稻草扔在猪圈外。

“三叔……我怕当不了秘书啦……”

队长抬起头,拿目光盯着我,脸上有些微微的发青。过了好一阵,才粗哑、低沉地说:“连科,十八队就出你一个高中生,你要设法当秘书,要想着做党员、当支书,想着有一天把田湖大队的大印握起来,管着几千口子人。不说给咱瑶沟带多少福,至少每年的返销粮不比外队的少,浇地时要让咱队浇完再把水给让出去……”队长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就像在黑夜里从我身上找到了一点亮光。然那亮光我自己还没有看见,却已在他的面前照出了希望。我不知道队长说的大业能不能实现,这一生我能不能入党,能不能当支书,能不能像今天的支书一样管着大队几千口子人。可我感到心里的焦柴是被队长点燃了,血也渐渐热起来。我默不作声,和队长并肩蹲下来,看着支书家的母猪过家家一般从我们面前来一趟、去一趟……

终于,圈外稻草被母猪噙完了,它开始在那草堆上兜着圈儿卧下来,哼哼的声音均匀悠长地在院里响动着,样子显得很舒适。这已是半夜,也许是下半夜。天气寒得人心哆嗦,似乎血都冻凝了。队长用稻草生了一堆火,驱驱寒气。我盯着母猪,它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着了,脏污的眼皮耷拉着,把凸暴的眼珠遮去了。

很静。静了很长的时间,我有些瞌睡,却突然听见母猪半苦半乐地哼起来。当我睁开眼,就见草堆上有了一条熟萝卜似的红肉。

这便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分娩。

支书家母猪不是第一次做娘,它下崽就如母鸡下蛋一样简单。队长帮它张罗着,到天将亮时分,红鲜鲜的小猪崽就都在娘的肚下拱动寻奶了。这时候,天冷得惊奇,抬头看时,雪雾蒙蒙在头上凝着,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块扣在头顶。母猪生完了,肚子瘪下来,躺在草堆上像生了双胎娃儿的女人,显得安详而又骄傲。我站在那大群粉嘟嘟的猪崽前,点了一遍数,整十个。

我问:“眼下猪娃儿啥价?”

队长不看我,把目光搁在那群小猪上,说:“你算一下,一个猪娃二十五斤,一斤一块二,十个猪娃能卖多少钱。”

我算了,“统共能卖三百多块钱。”

“多少?”

“三百多!”

“奶奶……”

队长的身子动一下,再看那群猪儿时,却不是原来的柔和眼神了。他坐在母猪身边,用手端着下巴,双眼凸暴着不动,从眼光里射出两股凶气。我见过队长这眼神,那年打他媳妇,也是这样盯了半天,冷丁儿一脚上去,就把媳妇怀里的孩子踢掉了。我不知道队长这阵为啥儿要这样,有些心怕,就在边上轻轻叫了声三叔。

“你去灶房看有没有猪食。”队长没有扭头说。

我去了。

灶房没有现成的猪食,可当我从灶房回来时,却惊奇地发现,那十只小猪死了四只。每只死猪的脖子上,都箍着一圈青色,身上,也渐渐变成棕紫色。队长把那四只死猪一只一只提着放到猪圈一边,回过身时见我站在他身后,就笑笑:“刚压死。”话毕,他并不管我信与不信,就径直走到支书的睡屋窗下去。

“支书……支书……生完啦!”

“多少?”

“有四只死猪,怕是产前猪肚太大,在地上拖的……”

“妈的!这猪窝窝有死的……活的呢?”

“还有六只。这六只都好……麦麸子在哪?得给母猪烧些食。”

后边,支书的媳妇接腔说了几句。队长就从窗下回话,让我拿个铁锨,在一棵小树边上挖了一个坑,把四只死猪丢下埋了。

这?儿,支书披个军大衣到了猪圈旁。队长抬头看看透亮的天空,搓搓冻木的双手,“该回家敲钟上工了……”

支书也抬头看看天:“该敲钟了?”

“哎……支书。你看连科已经特意从洛阳回来了,当秘书的事情……他是聪明娃儿,知道谁近谁远……”

支书默过一阵,过去用手摸了摸那六个小猪,回过身来问我:“想在大队干?”

我身上打了一个喜颤:“我想跟着姨夫你……跑跑腿。”

“回去吧,下月初一你来大队和老秘书交接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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