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台静农

明报:茶酒共和国 作者:黄苗子


但是,自从那一次饮酒引发疹肿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同样症状。大概是免疫了罢。那次之后,虽不好酒,偶尔应酬之际,也知道自己能小饮若干无妨。中国人饮宴,好劝人以酒,又每每斤斤计较。争少嫌多,或者是乐在其中。而我本拙讷,不擅言辞,与其唇枪舌剑比口才,不如仰饮干脆。常观察别人饮酒,觉有如兵术,讲究攻防之间的技艺:乃至于不厌诈术。我饮酒只迎敌而不攻伐,又讲究信用公平,不与人计较多寡;复以女性之故,久而久之,遂渐渐以讹传讹,夸张其事,乃有了所谓"酒名"也说不定。

自省能饮与否?较诸不能饮者,自属能饮几杯的量;可又与真能饮者比,则是逊多矣何足称!倒是自从浅酌之间获得的情趣与可记忆之事良多,值得记述。而既然我个人饮酒肇端于大学时代的谢师宴,故不妨自中文系的酒事写起。

台静农喜引胡适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

在我读大学的时期,根本未设有导师制度。然而,可能由于当时学生人数少,师生之间十分亲近。课堂以外,我们和师长也保持种种关联,包括个别的登门拜访请益;以及每年必然有的不少次师生聚叙宴酌。通常都是在某位老师的寿诞之日,由学生合宴祝寿。某位老师是寿星主客,则必定也邀请其余的老师做陪客;少则三两桌,有时遇着整寿大规模的祝贺,也有过席开十桌的热闹场面。又由于我们的师长与历史系的老师往往有深交,便亦形成文史合宴的情况。太史公写滑稽列传,称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大王之前或亲有严容,越是严肃的场面越不能开怀畅饮。但是,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似乎没有古人的忧虑,在尊敬的师长面前,往往都能尽量而饮,即使酒后稍稍越礼失态,我们宽容的师长也多能原谅不介意。师长们不唯不介意学生辈饮酒改变常态,他们自己也会表露出平日教室之内所不易见到的一面。系里的老师,从系主任台静农先先开始,戴君仁先生、屈万里先生和孔德成先生都是大家;郑因百先生和许世瑛先生虽然比较含蓄,却也都能适量斟酌,谈笑助兴。我们的老师皆各有专精学问,他们于酒酣耳热之际的谈吐,十分隽永诙谐,只可惜未编现代《世说新语》。而听他们饮酒之余,互比酒量与酒品,戏封"酒霸"、"酒圣"、乃至"酒赖"、"酒丐"等等有趣的称呼,更令大家忍俊不禁。

袁家骝告台先生,美国医学界发现,适量饮酒可以长寿。

其实,非必限于宴席之间,我们私下也往往有机会与师长浅酌对饮的。我个人与台先生在温州街的日式书房内喝酒最多,也最难忘怀。台先生好酒量,却似乎颇能节制,我们未尝见过他醉。但据他自己说,从前在北京、在青岛、在重庆,他常常喝醉,也会闹过一些笑话。谈及饮酒醉否时,台先生最喜欢引的是胡适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近日来读陈子善、秦贤次二位合编的台先生早年佚文集《我与老舍与酒》,果然,里面有几篇及于当年酒事,令人想见上一个时代的文人们清苦中作乐的情况。

台先生不仅酒量好,烟抽得也不少,又甚少运动,所以体型硕壮,但一向比同年龄的人健康。这一点,许多人都以为不可思议,而他似亦相当自豪。记得,他晚年常常反复同我提到袁家骝先生报知的好消息:美国医界发现,适量饮酒可致长寿。好像这消息又增加他理直气壮的依据。不过,后来他罹患食道癌恶疾,不得不相继戒除烟与酒。戒烟之际,犹尚戏称:"总算把那讨厌的东西戒掉了。"至于戒酒之时,则未免于神情寂寞。我想到台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唯好饮酒,也感到非常寂寞。陶潜《止酒诗》云:"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也许正是患病戒酒接受治疗时的台先生的心理罢。今年寒假赴美,益坚学兄寄给我台先生的遗墨手礼,以为编印书札遗稿之用,其中有一封他病中寄与在美国的夏卓如先生的信,后文写着:"去年见到袁家骝先生,谈美国有研究长寿之道者,以酒可以延年,不喝酒者则不能延年。以告吾老友。可悲者,弟无此福矣。"卓如先生即是当年封为"酒丐"的历史系教授,退休后隐居美国。我想像夏先生收到这封信时,他的心境也必然是非常非常寂寞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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