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抬头，“妈妈？”

“把车窗摇起来吧，太冷了。”伊娜说。

从那以后，塞拉斯和爱丽丝再也没有出现在路口。现在，父亲还是每天送拉里上学，本就无话的两人更是沉默不语，在那条漫长的土路和柏油路上，车里只有空调在脚边呼呼吹暖风的声音和收音机里农业新闻的声音。

拉里知道，父亲喜欢很多人，就是不喜欢自己。很小的时候，拉里就得了口吃的毛病，接着是体弱多病的童年，哮喘、花粉症、过敏、流鼻血、闹肚子……还总是砸碎玻璃。稍稍长大后，他的身材越来越像母亲的兄弟，他死去的舅舅——驼背屈肩、走路摇晃。父亲不愿意将舅舅的照片挂在自家墙上。一个叫科林的舅舅曾在拉里五六岁的时候来家里做客。第一天晚饭的时候，科林舅舅告诉大家自己是素食者。父亲听了大吃一惊，拉里看到父亲的反应，认定那个自己不懂的词，必定带有可怕的含义。“不吃牛排？”父亲问道。“不吃。”“猪肉呢？”“从来不吃。”父亲摇了摇头，“那鸡肉总要吃点的吧？”“基本不吃。”舅舅笑着说道，拿起一块玉米饼，“我偶尔会吃一块鱼，罗非鱼或者青花鱼。”父亲此时已经放下刀叉，盯着母亲，好像她是这一切违背自然的罪行的幕后主使。

后来，在去教堂的路上，拉里发现科林舅舅系着安全带。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做。舅舅也不吃教会的撒盐饼干和葡萄汁。系安全带比起不吃肉，更让父亲恼火。虽然父亲没说过什么，但拉里知道，父亲认为系安全带是懦夫的表现。拉里极擅长阅读父亲否定的表情，如果看不惯某些人或事，他会侧目、叹气、闭上双眼，摇摇头。

“你和舅舅真像。”在舅舅离开前的晚上，拉里的母亲坐在饭桌旁，看着自己的兄弟和儿子说道。

拉里看到父亲正在切鹿肉。

“你就是我的化身。”科林说。

父亲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科林舅舅极力解释，这句话不具有任何侮辱性，但是父亲听不下去，起身离开了。

“狗屁。”他骂道，瞥了拉里一眼。

父亲身材高大，长着金色鬈发和绿色眼睛，肤色很深。拉里却不像父亲，而是继承了母亲家族的橄榄色皮肤，褐色直发，褐色眼睛和长睫毛。女人们的长睫毛是非常迷人的，可拉里和科林舅舅的长睫毛削弱了他们的男子气概。系安全带吃罗非鱼的娘娘腔。

而且，拉里还对工具和机械一窍不通，是个理工白痴。他从来记不住怎样拧螺栓和螺母，分不清电池的正负极。拉里小时候，父亲曾以此为由不让他去店里，说怕他弄伤自己或弄坏螺母。所以，那些年的周六，拉里总是待在家里。

直到拉里过完十二岁生日，在母亲的极力劝说下，父亲才答应给拉里一个机会。在一个温暖的周六，拉里满心忐忑地跟着父亲去了汽修铺。他完成了父亲分配的所有工作——打扫、清洁，还主动帮忙做其他事情。拉里喜欢店里浓重的金属味。那些机油和尘土的混合物粘在地上，必须得用长柄刀才能抠掉。他喜欢用店里的红色棉布将工具擦净——重重的钢扳手和改锥，各种各样的老虎钳、鲤鱼钳、圆头锤、1/4英寸和1/2英寸的棘齿和螺母套装，还有他最喜欢的摇动器，然后放进油乎乎的抽屉里，摆成一排。他喜欢用千斤顶将车抬起，再用杠杆将车放下，听液压装置的嘶嘶声。他喜欢将链式爬车器放在地板上滑来滑去，就像玩大滑板一样。他还喜欢店里的吊灯，喜欢戈乔洗手液……

不过，拉里最喜欢的还是饮料机。可口可乐公司的卡车会定期送来七八箱红色、黄色的饮料，同时将空箱运走。装满雪碧，Mr. Pibb，Tab，Orange Neh①[①?Mr. Pibb，Tab，Orange Neh均为可口可乐旗下饮料品牌。]和可口可乐的新瓶子，高高低低地摆在那里，拉里负责将它们放进饮料机。他十分享受这个过程，打开红色大机器和奇怪的圆桶，方形的锁就会弹出来。扭一下，大红嘴吱地张开，仿佛来到天堂，长长的金属盘上冻满了冰，斜挂在出水的位置。扑面而来的是凉爽的气息和香甜的味道。零钱箱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硬币。拉里将饮料从箱子里拿出来，码放在货架上，注意顺序和位置，轻拿轻放，小心翼翼。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拉里都尽量避开大家的视线，只是自顾自地干活。他们家的近邻塞西尔·沃克和其他几个人没事儿就凑到店里，听父亲讲故事。拉里觉得很新鲜，因为父亲在家从来都不苟言笑。傍晚时分，工厂里的工人陆续下班，开着卡车来到店里。有的车拉杆出了问题，有的发动机锁坏了，有的人只是来听卡尔讲故事。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着卡尔将汽化缸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

塞西尔喝了口酒，说：“卡尔，你说的那个黑人疯子是怎么回事？”

卡尔笑笑，挑了一把小改锥，开始讲老查普曼和小汽车的故事。卡尔拧开汽化缸的小螺丝，说老查普曼在默里迪恩买了一辆二手迷你小车，开回邓普路。路过奥特汽修铺时，小车篷锁失灵，车篷突然打开。卡尔用小改锥指了指，说：“就在那个位置。那是一辆黑色敞篷小跑车。老查普曼留着个非洲式发型，有桃子篮那么大。”

“现在，他把头发放下来了，说喜欢风吹过头发的感觉。当时，那鸟窝头救了他一命。想象一下，小破敞篷车在高速公路上以每小时五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驶，车篷突然打开。”卡尔将零件放进一个筛盘，再将筛盘放进墨黑的汽化缸清洁剂中。“敞篷飞起，撞到挡风玻璃的边缘，然后弯曲，撞了老查普曼的脑袋。！小车跑偏了，幸亏附近没有其他车。算老查普曼好运，最后好歹刹车停住了。”

卡尔把零件从清洁剂中拿出来，放在布上晾干。如果零件不小心掉了，或者弹簧卡在阀门里，他就停下看看。有时他也会走开，去拿小螺母或老虎钳，自言自语地跟改锥说：“你怎么就卡住了呢？”然后他干脆笑笑，不慌不忙地解决了问题，再接着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