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姚文泉

在所有的动物中，我最欣赏的，是狼。

狼可以说是人类理念中最臭名昭著的形象之一。一提到它，人们会立刻联想到诸如阴险、歹毒、残忍、暴戾等词语，同时会为它那张毛茸茸的长脸以及黑夜中闪着凶光的绿莹莹的狼眼而不寒而栗。

而在影视剧中，月下独啸的孤狼至今仍然被作为一个经典的恐怖形象出现在惊悚电影中，成为营造气氛和赚取尖叫的有效道具，屡试不爽。

但我欣赏狼。

当然不是欣赏它凡此丑恶的种种。狼的过失在人的头脑中被过分夸大了，甚至被赋予了一种冰冷的象征意味，从而几乎成为一切罪恶的代名词。这虽然有失公正，却可以理解。我所欣赏的，是狼的一种可贵的精神——永不妥协。

有一次去动物园，适逢那里运来新的野生动物进馆，所以我得以一睹野性未驯的来客们的风采。正如我想的，所有的动物都对自己的被囚表示出了强烈的抵触：猴子们在笼中跳上跳下，龇牙咧嘴，还不时向笼外的游客掷石块，以发泄它们的愤怒；山中之王老虎更是吼得地动山摇，怒不可遏，虎山上的石块被它撞得摇摇欲坠；而素来温良的孔雀竟以绝食来进行无声的抗议，我注意到它美丽的羽毛散落一地，五彩斑斓的扇屏已经失去了炫目的光泽，像皱痕累累、残破不堪的绸缎。

而狼同样无法平静，但相对来说，它的不适似乎要小一些，或者说，它在形态上要安详得多。它不吼叫，不绝食，甚至不狂怒地挣扎——当然，就算那样做，也是徒然。它只是在笼中焦躁地来回踱步，一双微眯的眼睛死死盯住外面的游人，不时凶悍地咧咧嘴，露出它尖尖的獠牙。

胆小鬼。我不屑于狼的怯懦与居安，并为它的麻木而叹息、摇头，我一直以为狼像一个四处漂泊的浪子，不羁而狂放，被蛮横地剥夺自由是它绝不能忍受的。在所有离开家园的动物中，最愤怒的，应该是狼才对，但它的表现让我很失望。

这种失望在我后来去动物园的时候戛然而止。

再去动物园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情况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猴子在蹿上跳下地争抢游人扔下的食物；威猛的老虎在假山上惬意地打鼾，偶尔像例行公事一样很“猫科”地叫两声；而孔雀，正擎着它华丽的彩衣，洋洋自得地来回展示着，还不时在某个照相机前停下，很专业地摆个pose。

狼，只有狼，仍然在笼中焦躁地徘徊。狼舍前狭长的空地上，已经被它踩出了一行细密的脚印，它们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像战后满地的弹坑。它的四肢上疤痕累累（后经饲养员介绍，是长久刨土的缘故），而在笼子的铁栅栏上，我竟然发现了一排清晰的咬痕。

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当一个个体的自由被无理而粗暴地侵犯时，几乎所有的受害者都会表现出强烈的愤怒并将这种情绪转化为具体的行动，这非常可贵，同时也十分难得。但可悲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丰美的食物和舒适的生活以及其他方面条件的改善让它们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更为可怕的是，腐蚀掉了它们的尊严，使其心甘情愿地沦为奴隶，臣服于曾经切齿的敌人。

但它们中的一些却始终牢记自己的耻辱，饮尽血泪，将屈辱铸上信念的石碑，时刻在积蓄力量，伺机反抗，以期夺回失去的自由和尊严。它们从不放弃重生的希望，拒绝用尊严的沦丧作为舒适生活的交换。因为它们清楚地知道，用尊严交换来的自由永远头戴奴性的荆冠；而在真正的自由面前，尊严的丰碑屹立如山。

也许这也正是狼舍前寥落无人的原因。每当有人试图靠近笼子，狼就会腾跃怒号，面露凶相，切齿以对，让人不敢造次。它憎恨被人亵玩，不甘沦为人类的附庸，时刻都用自己的獠牙捍卫它的疆土，永不妥协。

虽身陷囹圄，但在狼那细长的双眼中，你总能看到一股燃烧的火焰和勃发的生机。它绿色的瞳孔中有一种野性的凛然在奔腾跳跃、雄视四疆，让人相信终有一天，这不屈的生灵必将自由在握。

说到这里，不能绕过去的是狗。我想，作为一只狼，狗也许是它所不齿的动物。一些狗在肉骨头面前的表现让人十分失望，而它在主人呵斥中乖顺讨巧的模样则为人鄙视——虽然这正是我们所喜欢的。人类总是以另一种族的生灵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为乐，并深谙获得这种快感的手段——扔块肉过去，于是那尾巴便摇起来了。

但狼不。你掷肉给狼，它会毫不犹豫地吃掉，但并不因此而臣服，依然对你齿牙相向。不给肉，它就吃人。这样一路恶狠狠地吃过来，便使人类对它不敢小觑，总对狼保持着一种畏惧心理，远远地站在狼尊严的底线外驻足观望——这也正是狼与狗的最大区别。

其实，狼这个种族很少主动攻击人类。据生物学家称，狼是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动物，狼吃人的现象，多是人主动攻击或招惹它以及狼饿急的结果。且狼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雌雄两狼十分恩爱，人们所熟知的“月下狼啸”的现象，就是狼失去配偶后悲伤所致。

无论对狼习性的褒贬如何，狼在遭遇羁缚时所表现出来的无畏与坚忍委实令人敬佩——虽然我们不能令其归服。但也许正是作为一个敌对的生命，它的不屈与高傲才值得我们尊敬。在动物林林总总的种族中，狼以其永不妥协的生命脉动和始终如一的反抗精神为自己在世人眼中灰暗的背景添上了鲜亮的一笔。

最近听说了这样一则趣闻：某动物园中的老虎由于被关在笼中数年，野性全失，被放至森林时竟被一头野驴吓得黄尿满地，狼狈逃窜，让人感慨昔日“山中大王”雄风不再。

如果那是一只狼，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