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要思考的是模式,不是人

隐藏的逻辑 作者:(美)马克·布坎南


嘲讽要求进步的希望是最愚昧的,是精神贫乏和头脑枯竭后发出的最后声音。

——亨利·路易斯·门肯(Henry Louis Mencken)

1992年的夏天,在克罗地亚达尔美逊(Dalmation)沿海城市斯普利特(Split)的一个小型体育馆里,波斯尼亚战争的流亡者向《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的记者彼得·马斯(Peter Maass)讲述他们亲眼目睹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就在一夜之间,一个作风正派的正常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一位名叫阿旦的农夫说,从毗邻村庄来的塞尔维亚人在他的村子里杀害了35人,撕裂了他们的喉头。“他们就这么被杀了,”马斯报道说,“那些杀害他们的塞尔维亚人曾是他们的朋友,曾在去年秋天帮他们一起收割,一起分享年少轻狂的青春秘密,一起在那些炎炎夏日,到德林纳河(Drina River)里光着身子游泳,夜里和村里那些没规矩的女孩子厮混。然而转眼之间,看似毫无征兆,他们就变成了杀手。”

20世纪90年代的头五年里,无数来自克罗地亚、波斯尼亚以及科索沃的人都像阿旦一样,讲述着邻里间反目成仇、朋友间自相残杀的故事。

战后,一些官员采访了来自克罗地亚小镇弗科瓦(Vukovar)的一名男子,他回想起那些来自塞尔维亚和波斯尼亚的邻居们,说道:“我们过去都是朋友,常常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而,1991年,一片充满仇恨的乌云如有毒气体般笼罩了整个小镇。邻里间的问候,一度不变的亲切和友善,都为了表现某种种族身份和所谓的民族团结——实际上只是一种把“我们”从“他们”中区分开来的方式——而变得粗暴不堪。男人回想说:“昨天他们还是你的好朋友,而今天你就开始需要寻求他们的保护,可他们几乎再也认不出你了,他们再也不敢做你的朋友了。”

这类事件令人恐怖和困惑的地方在于(唉,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再平常不过了),它们看似毫无缘由,却莫明其妙地发生了。某天所有看来稳定不变的东西都突然土崩瓦解了,人们变得面目全非,被迫无奈地做出一些他们之前从未想到过的行为。这就仿佛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突然掌控了,哪怕是那些目标明确、计划周全的人,也无力阻止事态的演变。

德国作家塞巴斯蒂安·哈弗纳(Sebastian Haffner)在其著作《反抗希特勒》(Defying Hitler)一书中回忆了作为纳粹分子的敌人的他,是如何被迫参与纳粹活动的。20世纪30年代中期,当纳粹党,也就是统一穿着褐色衣服的军人,在街上行军时,只要看到有谁不行礼,他们就鞭打谁。哈弗纳自己的反抗方式通常都是躲开纳粹军。但是,当他和其他学法律的学生被勒令关进教化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穿上了褐色衣服,加入到相同的行军行列中去了。“抵抗会变成另一种形式的自杀。”哈弗纳如此写道,受压迫者无意中却转变成了压迫者。

“当我们从村子里走过,道路一旁的人们高举双臂,向旗帜致意,或者有些人迅速从家门口消失了。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这么做的后果:我们,也包括我,会把他们痛打一顿。这之间的变化不是一点点,当我们没有跟在他们后面行军的时候,我——毫无疑问还有我们中的其他人——看到那些旗帜都会躲得远远的。而现在我们却变成了对所有旁观者形成暴力威胁的人,表现得绝对盲从。路边的人要么向旗帜致意,要么躲得远远的,因为害怕我们,因为害怕我……”

是什么让完全普通又正常的人一头扎入集体的疯狂中呢?用“疯狂”来形容那些发生在波斯尼亚、纳粹德国的事是否正确呢?关于这类事件,我们是应该用人类心理的突发奇想来解释呢,还是用人性道德的沦丧来解释?抑或,会不会存在一个并非那么神秘,却更值得引起我们警惕的原因呢?

1974年,当印度人口达到5亿高峰的时候,印蒂拉·甘地(Indira Gandhi)领导下的政府决定是时候该采取极端措施了。当时卫生部部长说:“我们已经尝试了各种手段,现在我们不得不走最后一步了。”他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建立“男子绝育营”,而且根据一项新的法律,有三个孩子并且孩子都还活着的男人必须到这些营地报到,做绝育手术。那些不愿前去报到的男子将被强行逮捕。作为高压政治的一种手段,警察们可以扣押食物分配卡、医疗证和驾照,他们还在一个村子里威胁一名男子,如果他不接受绝育手术就把他的店铺烧毁,尽管他的妻子已经过了生育的年龄。单单在一年之内,就有超过800万人被绝育。

然而,甘地政府真正的目的很快就暴露了,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和社会的自然现象做斗争,压迫那些违抗他们意愿,反对他们习俗和信仰的人。在一场暴力抗议中,甘地政府不得不放弃这项计划,而印度人口增长的势头仍旧居高不下。如今,印度除了南边的科拉拉邦(Kerala)之外,全国的人口仍在增长。科拉拉邦是印度社会的一个奇迹,不靠宣传,没有残暴,不用高压政治,科拉拉邦却莫明其妙地达成了其他地方没能达成的目标。

科拉拉邦的大多数人都是农民,依靠种植粮食、茶叶或是像豆蔻和胡椒之类的辣椒为生。典型的科拉拉人拥有的炊具和工具都很少,赚的钱只是美国人均水平的七十分之一。然而科拉拉人一般都能活到72岁,接近美国的平均寿命77岁。而且,当印度其他地方的人口在急剧上升的时候,科拉拉邦的人口数量是稳定的。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无论是从经济角度还是从社会角度而言,科拉拉邦看上去和印度的其他地区没什么两样,不比其他地方富裕,土地也不比其他地方肥沃,怎么就会如此与众不同呢?

使科拉拉邦与众不同的一个原因是教育。并非是你们所认为的关于计划生育或是节育的教育,而是教人读书、写字和算术的普及教育,尤其是教女性。在20世纪80年代晚期,科拉拉邦政府在志愿者组织的援助下,坚决努力地开展大范围的扫盲运动。数万名识字的志愿者奔赴乡村,尽力为15万不识字的人扫盲,其中三分之二的接受教育者是女性。一小队志愿教师们开始教她们学习最基础的知识。一位志愿队长告诉《纽约时报》的记者说:“我们就在牛棚里,在空旷的院子里上课。”

三年之后,也就是1991年,美国宣布科拉拉邦为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文盲的地方。这一杰出的成就似乎对人口增长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1999年一位印度计划生育专家所说的,“现在如果人们有两个以上的孩子就会觉得尴尬,觉得难以启齿,而在七八年前,人们一般是生三个孩子,而且我们当时还觉得那么做挺好,但是现在是两个孩子,而在受高等教育的家庭里,大都只要一个孩子了。”

经济学家和社会研究者现在都认为,科拉拉邦对女性的教育是一颗魔力弹,把人口增长这个大气球里的空气都吸附走了,那个气球曾稳稳当当地被传承了数千年之久。那么,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节育计划、计划生育甚至是强行绝育都失败了,然而教育却奏效了。让女性学会读报写日记,让她们学会数超过一百的数、做三位数的乘法,怎么就能造成如此大的差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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