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写在外面(1)

刀尖:刀之阳面 作者:麦家


阳光都被树叶剪碎了,剪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图形,晃晃悠悠地浮沉在柏油马路上。这是浙江省城杭州市的劳动路,时间是1981年8月29日。这一天,我像进入了梦乡,被一辆军牌照卡车从富阳县城拉到杭州,来到毗邻西湖景区的浙江省军区招待所。为了等人而在招待所作短暂停留后,又呼呼啦啦去了火车站。一路上,我记住了一个令人惊奇的情景,就是太阳光像一块大白布,被遮天的树叶剪得粉碎,铺在黝黑的沥青路面上,黑白分明,会沉浮、会晃动,像是梦中的情景。虽然这时候我还穿着土衣便服,但严格地说此时我已是一名军人,享受着军人应有的待遇。比如进火车站时,我们走的是军人专用通道,上了火车,乘务员给我们提水倒茶,我们也给乘务员拖地擦窗,亲如一家,情如鱼水。

火车开了一夜又一个白昼,第二天傍晚时分到了福州。福州的夕阳依然灼热如火,空气中弥漫着凝练、愤怒的火气,让我觉得仿佛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也许是火星吧。当我背着行李与三位招生官、六十名同学一起走出月台时,浑身已被汹涌的汗水浸透。但这并不让我感到难受,因为年少稚嫩的心房被第一次远离家门的紧张好奇和对未来的猜测期待牢牢占领。我与陌生环境之间缺少了一个翻译,即便有招生官发号施令,我依然时时觉得无助,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别人行动,亦步亦趋,只怕掉队。

火车站外,早已候着两辆挂军牌的绿色大卡车。车子载着我们,穿过了福州著名的五一广场,向郊外开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天渐渐黑暗了,在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中,我们的车子钻进了一座巍峨的大山。有人介绍说,这山叫鼓山,是福州的旅游胜地,山上有许多风景名胜。黑暗中,我看不见任何名胜古迹,只见山势陡峭,山路崎岖,沿途树影婆娑,怪石嶙峋,山风阴森森地吹来,偶尔送来几声兽鸣鸟叫。这感觉倒不错,因为我早听说我上的是一所特殊的军校,似乎理当隐匿在这么一座魅影憧憧、山高路险的深山老林中。我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子“天降大任于斯”的自豪感、庄严感。

我上的是“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现更名为“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总部在郑州,是总参下属的一所重点工科大学,有“军中清华”之美誉。我就读的是该院的福州分院,是专科。尽管如此,录取分数还是很高,院方到我们中学招生时,初定的调档线比浙江省划的调档线高出40分。我相差30多分,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但是,那些高分的佼佼者被院方带去医院体检后,可以说是溃不成军,测视力的“山”字表简直像一架机关枪,一下子撂倒了20人中的14人,加上通过其他关卡时被卡掉的,最后只剩两人胜出。要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入学体检,这是入伍体检,是按当兵的要求来严格要求的。于是,学校又重新划了调档钱,比前次降了一半。可对我来说,还是不够,还差得远。

但也不一定。

那天,我去到医院参加体检。天很热,医院里的气味很难闻,我出来到楼下,在一棵小树下乘凉。不一会,楼里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同志,大胡子,胖墩墩的,他显然是来乘凉的,站在我了身边。正是中午时分,树又是一棵小树,罩住的阴凉只是很小的一片,要容下两个人有点困难,除非我们挨紧了。我由于自小受人歧视,也许是被迫养成了对人客气谦让的习惯,见此情况主动让出大片阴凉给他。他友好地对我笑笑,和我攀谈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负责“工院”招生的首长。我向首长表示,我很想去他们学校,就是成绩差了一点。首长问了我的考分,认为我的分数确实低了些,否则他可以考虑要我。后来,当首长获悉我数学是满分、物理也有98分的高分时,他惊疑地盯了我一会儿,认真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想上他们学校。

我激动地说:“是真的,真的。”

五分钟后,我改变了体检路线,转到四楼,接受了有军人在场监督的苛刻的体检。我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的要好,要争气,一路检查下去,一路绿灯,哪怕连脚底板也是合格的——不是鸭脚板。当天下午,我离开医院时,首长握着我手说:“回家等通知吧。”

第五天,我接到了由首长亲自盖章下发的通知书。至此,我尚不知首长姓甚名谁,但他是我的恩人,这一点我心里清楚,并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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