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写在外面(2)

刀尖:刀之阳面 作者:麦家


首长姓王,名亚坤,山东泰安人。后来我知道,“首长”也不是什么大首长,只是机关的一个营级参谋,年龄也不大,才40来岁,只是长相显得有些老。因为在机关,平时我很难见得到他,偶尔在路上碰到,我很想跟他叙叙旧,道个谢,但他总是爱理不理的,似乎忘记了我。倒是他爱人,在医护所当医生,是可以经常看见的。有一次我发高烧,连续打了几天针。其中一回,护士不在,是他爱人亲自给我打的,给我留下了极深刻印象。本来,医生是不打针的,她完全可以让我等,但她没有,而是亲自上阵,而且在打针的过程中很体谅我的痛,一只手把着针管尽量缓慢地推进药水,另一只手还在针口旁边用食指轻轻挠着,以分散痛感。迄今为止,我当然打过不少次针,可这样的待遇还是第一次。我当时很想告诉她,我是她丈夫开恩把我招进校的,只是因为陌生和羞怯而张不开口。以后,我曾多次斗争过,想上他们家去看看,明确表达一下谢意,但想起老王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的胆量总是越想越小,最后不了了之。就这样,直到离校我也没有去拜访过他们。

再以后,我离他们越来越远,心里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多,慢慢的,他们就从我心里淡出了。2003年夏天,我在成都,突然接到老王的电话,说想来看看我。欢迎!欢迎!我在最好的宾馆开了房间迎接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医生爱人。20多年过去了,他们都老了,退休了,我也不再年轻,褪去了因为年轻而有的羞怯。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相见,回忆往事,畅谈国家大事,叨唠家长里短,可以用“相谈甚欢”来形容。那时我已经出版了《解密》和《暗算》两部小说,据说在我原来的单位里引起了轰动。我注意到,他们随身带着这两本小说,谈话很快转移到我的写作上来,关心我是怎么当上作家的,眼下正在写什么。我一边尽量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一边又想尽快摆脱这话题——因为这有自我炫耀之嫌。哪知道,他们揪住这个话题不放,问了又问,刨根问底,最后竟然给我奉上一箱子材料,希望我写写“箱子里的事情”。

我用一个下午看完箱子里的东西,直觉告诉我,这是很值得写的。但我一直不知怎么来写。多就是少,材料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舍取。我曾经写过一稿,取名为《两个老牌特务的底牌》,他们看了不满意,却没有责怪我,而是责怪自己没有提供足够的材料。随后的几年间,他们不辞辛苦,东奔西走,寻寻觅觅,又收集了很多材料提供给我。盛情难却,2008年,我又开始写第二稿,断断续续写了一年,交给他们。这一次他们基本上是满意了,但需要修改的地方又似乎很多,改到他们完全满意时,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作者已经不是我了。

是谁?

金深水,或者林婴婴,或者王亚坤夫妇,或者是他们合著,我所做的不过是一个编辑的工作,理当退到作者幕后。我郑重地向他们这么提议过,却未能得到他们同意,我只好勉为其难。从某种意义上说,王亚坤夫妇又对我施了一回恩,我不知怎么来感谢他们。他们说,只要读者喜欢这本书,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感谢。对此,我深信不疑。甚至,我不相信哪个作家能写出这么好的书。事实上,好书都不是作家用笔头写出来的,而是有人用非凡的生命、非凡的爱、非凡的经历谱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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