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9)

安娜贝尔 作者:(加)凯瑟琳·温特


9. 拉辛颂歌

有一条路,可以让韦恩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沃利·米谢林家的篱笆门,看上去像是在走一条人人都习惯走的捷径前往哈德逊湾商店。韦恩希望自己能走到沃利家的大门前,并在门上敲几下,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希望自己能在岩石里找到珍珠般的常开之花,用长长的草包住它的根,扎成花束放在她家邮筒上,不留姓名。虽然她马上就会明白,这花只会来自韦恩,但他还是不能这么做。韦恩走过那个大门时都没扫上一眼,他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

在哈德逊湾商店的橱窗里,挂着一只红色的水枪。到韦恩这个年龄,水枪已经吸引不了他了,即便是塑料收音机也提不起他的兴趣。橱窗里的每样东西看上去都在那里放了很久了,仿佛那些东西之所以被送到拉布拉多是由于对其他地方的人没什么用。这也正是简辛塔经常抱怨的事情之一。

“他们有越橘,”她说,“四分之一品脱一罐,两块钱;我们当地五加仑一桶的越橘只要花两块钱,我还得来回犹豫呢。”

商店里的越橘虽然个头比当地出产的大两倍,但差不多都是烂的。商店里也没有新鲜牛奶。简辛塔是韦恩见过的唯一提到这件事的人。在拉布拉多,人们喝加白糖的红茶,商店里永远都有白糖卖。

韦恩第五天漫不经心地走过她家大门时,沃利·米谢林出来了。

“你想来个生菜三明治吗?”

韦恩还从未听说过有一种只放生菜的三明治呢。

“吃这个,再喝一罐雪碧,棒极了。我妈妈出门卖雅芳的时候,我总是给自己做一个。”

韦恩想起来了,这房子以前是托马辛娜·拜姬的,如今已和从前不同了。沃利的父亲换了个大号的厨房窗户,汉密尔顿湾的光亮可以从那里倾注进房间。就在那光亮下,沃利拿出四片霍尔桑姆面包,用餐刀挖了点奇妙沙拉酱抹在面包上,酱很快就渗入面包孔中。

“最重要的就是蛋黄酱。” 

“我妈妈抹人造黄油,水才渗不进去。”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防水的面包呢。”

她从冻住的菜头那里把生菜一片片撕下来、撕碎、平铺在面包上,然后往上撒了点盐。韦恩觉得,这三明治一定是没什么味道的,肯定像是做三明治的时候忘了放午餐肉。

沃利咬了一口,说:“来吧?”

生菜吃起来新鲜、脆嫩、凉爽。他原本觉得,只有缺乏食物的人才会认为生菜的味道使人兴奋。但事实上它确实使人兴奋,这给了他一种新的认识。你可以把事情做得比自己的父母更好,生菜三明治就是明证。父亲所操的一切心都是一个男人为自己和家庭的生存所做的努力,这是不是有点太琐碎了?

妈妈也是个琐碎的人。在这里,在沃利·米谢林家空旷的房子里,没有父母在场、没有肉,在耀眼的光亮下,自己家的屋子都看不见了,韦恩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

吃了生菜三明治以后,韦恩和沃利成了朋友。韦恩爱沃利,恰如孩子之间的爱一样,只是由于那明朗的大窗户。他们两人不再喜欢玩玩具,但对彼此的爱也不完全是来自性。沃利的父亲和母亲经常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因为她很聪明,他们信任她。沃利被允许自己煮茶,她就用产自魁北克的枫树糖浆煮茶。两个人坐在木板上的垫子堆里,面对着明亮的南方与群山喝着茶。那个空间使得他们能谈论一些需要具备某种视野才能讨论的话题,他们也不进里屋去看《家有仙妻》①或《杰帕迪问答》②。

“你得有个目标。”沃利对自己的眼力很自信,如对生菜三明治一样自信。这让韦恩感到震惊,他开始看到,自己父母所关心的事情仅仅都是些生活的细枝末节。厨房里有他妈妈用来煎驯鹿肝、心和肩头肉的锅,还有他父亲打猎得来的一些动物,这就是全部吗?屋子里总是有简辛塔所说的优美音乐:勃拉姆斯,肖邦。但音乐是从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没有反馈的入口,没有能让妈妈避开寻常现实的渠道。韦恩知道简辛塔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总是记着别的什么地方,但她现在毕竟是在这里。她停留在这里,收音机里的音乐可以拜访她,她却无法逃离,不能走出去迎接那些音乐。父亲的生活与此有点小小的不同。特莱德韦喜爱荒野,但他的荒野并没有对韦恩发出召唤。它对韦恩没有吸引力,他不希望自己会在那里花费比父亲更多的时间。沃利·米谢林那里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韦恩感受到了这一切,在太阳下、在她家的那块木板上。

“如果你没有目标,”他们背靠在墙上,虽然外面还有小片的雪,但墙上很热,“就像是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了,能看到的只是自己将在哪里结束一生。”

沃利·米谢林的父亲把自己当卡车司机赚来的工资都用在修缮房子上了,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把墙都涂上了赤土陶涂料,克罗伊登港从没人用过这个,它就像粘土一样能积聚热量。但此举却没得到特莱德韦的认可。

“五个冬天之内,那就会从里面垮掉。”他说这话的时候,托尼·米谢林正和来串门的妻舅往墙上抹泥,用了很精巧的泥铲。不过那堵墙最终也没能从里面垮掉。韦恩曾听到简辛塔对艾丽莎·戈尔迪说,她很羡慕安妮·米谢林家的天竺葵花盆,与红墙映衬起来,使那屋子看上去就像一栋意大利别墅。

“我有个目标。”沃利递给韦恩一摞香草奥利奥饼干。米谢林一家都吃有牌子的食品,韦恩则只能吃用原材料自制的食物。

“什么?”

“到德国唱歌去。”

“就像莉迪亚·昆布斯①一样?”

“我给她写过信,你猜怎么着?她给我回信了,还送我一件礼物——很重要的礼物,你想不想看看?”

莉迪亚·昆布斯在一次访问全国边远地区学校的行程中来过克罗伊登小学,向孩子们展示一位歌剧演唱家的真实生活和工作。莉迪亚·昆布斯告诉孩子们,当她十岁时,在家乡魁北克省劳伦斯河北岸的小镇上学;一位叫安吉丽卡的修女曾在课上给他们讲过有关逃离的事情。莉迪亚对孩子们说,如果她——安吉丽卡修女——能及时逃离,她有可能会去维也纳当一位职业的女低音歌唱家,自力更生。她是悄悄对班上的孩子讲这些的,在还不算太晚之前逃离。每天上午11点,当修道院院长去外面给学校的奶牛挤奶时,安吉丽卡修女就会为孩子们唱舒伯特的歌,因为院长离得太远了听不到。莉迪亚·昆布斯说:“对我们而言,听舒伯特的歌成了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我整个一生中,从没有比那更美的声音。于是我暗下决心,自己将逃离这里,学习唱得像她一样好。”接下来,莉迪亚·昆布斯就在韦恩和沃利的班上唱了起来。

“她唱的那些德语是什么意思啊?”韦恩发问。

沃利说:“那不是德语,是让· 拉辛②创作的法语诗,加布里埃尔·福莱③谱的曲子。”

韦恩不敢想象班上有任何其他人能记住这些。莉迪亚·昆布斯为他们唱完以后,下课铃也响了。唐娜·帕丽泽靠在墙上,正从樱桃杯里往外舔糖浆吃,舔到最后只剩下巧克力杯和几颗孤零零的樱桃。她把巧克力一点点咬下来,再把樱桃放在巧克力上送进嘴里。其他女孩正在玩跳房子的游戏,布鲁斯·麦克里恩和马克·泽弗奈特正满地搜寻进口烟头,找那些剩得够长、还能点着的烟头。莉迪亚·昆布斯好像还对他们说了有关牙齿保健或负责任政府的一些事情。

“你抄下她写在黑板上的地址了?”

“是的。”

“你在信上写了些什么?”

“我想让她送给我一本拉辛的诗。她送了,还送了我这个。”沃利给他看一个信封,是用很奇怪的软纸做成的,与哈德逊湾商店文具柜台里的任何信封都不一样。里面装着莉迪亚·昆布斯的信,用黑墨水写成的,还有一本奶黄色的小册子。

“这是福莱的活页乐谱。”沃利小心地拿着它。上面的音符、职员表、标题和法郎标价都是以一种优美而神秘的字体写成的。学校里也有乐谱,但都是印在老旧的基士得耶油印纸上;上面的音符稀稀疏疏的,留着大片空白,就像是灯心草雀在雪地上踩过一样。而这乐谱上写着优雅的音符——高调、降调、辅助调,它们绝不是一只孤独的鸟留下的足迹,而是那只鸟与亲朋好友在一场盛大的会面之后所唱出的歌。

“哇。”

“我每天晚上得在床上研究它。某个晚上,我也许会理解其中一小部分,然后会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把它们全都搞懂。”

沃利的妈妈不像韦恩的妈妈那样爱听音乐,沃利的家里也没有任何乐器,她该怎么去学这些乐章呢?她该怎么去学别的呢?韦恩觉得有点沮丧。他还从没见过有人心存如此目标,感觉自己被沃利对某件事的信心给弄乱了,而那件事看上去注定是要走向死亡的。

“我记住了其中一节。”沃利说着,哼唱起那上面的音符来,“如果我能特别努力地学习这上面的音符,就能在曲谱上认出它们来,也能知道自己学到什么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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