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兔子与小鸡(1)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作者:(英)玛琳娜·柳薇卡


我不能肯定瓦伦蒂娜在什么时候给我父亲灌了迷魂汤,让他把钱交出来,但她最终得到了那笔钱。

我知道得把此事告诉薇拉,但有什么东西让我踌躇不前。每当我给父亲或姐姐打电话,都像在穿越一道桥梁,在桥这一头的世界里,我是个肩负责任和义务,并有一定权力的成年人,但在桥的另一头,却是我的儿童时代,我任由其他人的意愿所摆布,而对他们的意愿,我既无法控制,又不能理解。大姐头是那个朦胧不清的世界的绝对君王。她的统治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怜悯。

“我的天啊,他真是个白痴啊!”当我对她说起瓦伦蒂娜和装钱的信封时,她惊叫道:“我们得阻止他。”大姐头一如既往地斩钉截铁。

“但是,薇拉,我觉得他是来真的了——关于她。而假如她使他幸福……”

“真是的,娜杰日达,你太容易受骗上当了。我们在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这类人。移民,寻求政治避难者,经济移民。随你叫他们什么。能最终找到这里的总是那些最坚定不移、最冷酷无情的人,随后,当他们发现找个好工作并不容易时,他们就会走向犯罪。如果她来并且住下来,难道你看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吗?我们无论如何得阻止她从乌克兰回来。”

“但他是那么意志坚决。我不敢肯定我们能够阻止得了……”

我夹在两种坚定不移的意志——他的和她的——之间无所适从。我一生都得面对这种局面。

我姐姐给内政部打了电话。他们告诉她要把事情形诸文字。如果被我父亲知道了,他决不会原谅她,一如他以前决不宽恕她的任何行为,于是她写了封匿名信:

她拿旅游签证来到此地。这是她的第二次旅游签证。她一直在非法打工。她儿子在一家英国中学注了册。三周前,她的签证即将到期,于是她打起了结婚的鬼主意。她企图嫁给马耶夫斯基先生,以便获得签证和工作许可。

然后她打电话给位于基辅的英国使馆。一个口音独特的年轻人用沉闷无趣的声音告诉她,瓦伦蒂娜的签证已经得到批准。在她的申请里没有什么表明她应当遭到拒签。但对于以下问题该怎么办……?薇拉列出了她在信里指出的问题。那年轻人从电话那头送来个类似于耸肩的声响。

“所以你看,我就指望你啦,娜杰日达。”大姐头说。

几周后,当迈克、父亲和我坐在父亲家中吃午餐时,我又旧话重提。火腿罐头,水煮土豆,水煮胡萝卜。他的日常饮食。他怀着骄傲为我们准备了这些。

“你收到过瓦伦蒂娜的信吗,爸爸?”(闲聊天的交谈语气。)

“收到过,她写过信。她很好。”

“她现在在哪儿?她跟丈夫言归于好了吗?”

“是的。她现在一直留在那里。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顺便说一句。理工学院院长。”

“那么她有何计划?她会回英国吗?”保持距离的明智语气。

“喔。也许吧。我不清楚。”

他很清楚,但他不想说。

“那么那个褐色头发的人是谁啊?就是那个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的人,他对你可真是粗鲁。”

“啊。那是鲍勃·特纳。一个很体面的人,顺便说一句。一个土木工程师。”

我父亲解释说,鲍勃·特纳是瓦伦蒂娜在塞尔比的叔叔的朋友。他在塞尔比有座房子,他和妻子住在那里,在彼得伯勒的房子是他母亲的,他就把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安置在那儿。

“那么你觉得他与瓦伦蒂娜是什么关系?”这在我看来显而易见,但我正试图引导他通过一种柏拉图式的对话去看清事情的真相。

“啊,是的。是有种关系。他甚至有娶她的可能,但他妻子是不会与他离婚的。当然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了。”

“这种关系当然没有结束,爸爸。难道你看不出别人在利用你吗?”我能够听出我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但他根本没在听。他的眼中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了个八十四岁的少年人,只听得见自己愿意听的话。

“顺便说一句,他为我的归化入籍付了钱,”他咕哝着说:“所以当我娶她时,我会是个英籍人士。”

当他娶她时。

“可是,爸爸,你扪心自问一下——为什么?为什么鲍勃·特纳要为你的归化入籍付钱?”

“为什么?”一丝自得的微笑。“为什么不呢?”

我的柏拉图式的对话没能走多远,于是我换了种态度。我求助于大姐头的精神威慑力。

“爸爸,你有没有就与鲍勃·特纳的这笔交易同薇拉谈过?我想她会非常不安的。”

“为什么我该同她谈?这事跟她绝对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眼睛重新调整了焦距。他的下颌抽搐起来。他被吓住了。

“薇拉在担心你。我俩都答应过妈妈要好好照顾你。”

“她只会把我往死里照顾。”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水煮胡萝卜的颗粒在屋内四处飞溅,落在了墙上。我给他倒了一杯水。

在童年时代的阴暗王国中,我姐姐是高高在上的女王,我父亲是被放逐的王位觊觎者。很久以前,他们展开了针锋相对的交战。时间过去了太久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的第一次冲突是为了什么,而他们可能也早已忘记了。我父亲做出了战术上的撤退,退入自己的领地,这领地由车库、他那些用铝合金、橡胶和木头组合起来的构件、他的咳嗽和他的崇高理想组成。他会时不时地发起反扑,对我姐姐发起气势汹汹的突然袭击,而等她离开家后,袭击的对象就成了我。

“爸爸,你怎么老是说薇拉的坏话?你们两个为什么总是吵个不停?为什么你们……”

我犹豫着没有说出“仇恨”这个词。这字太狠了,太不能挽回了。我父亲又开始咳嗽起来。

“你了解这个薇拉……她的脾气太可怕了。你该看看她是怎么纠缠柳德米拉的——你必须把遗产都留给孙女儿,你必须立个遗嘱附件。一直纠缠,就连她弥留之时都不停止。她太看重钱了。现在,她又想让我也立那样的遗嘱,将遗产分给三个孙女。但是我说不。你怎么想的?”

“我认为你应该将遗产对半分。”我说,我不会中他的圈套的。

哈!这么说大姐头还在为了遗产玩诡计——尽管能分的只有这所房子和他的退休金债券。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的话。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我有种感觉,过去发生过某种可怕的事,没人会告诉我这件事,因为即使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还是个小毛孩:太过年轻,所以无法理解。我相信他说的关于她获取遗嘱附件的事是真的。但现在他耍的是另一个把戏,想把我拉拢到他那一边,反对我姐姐。

“假如我立个遗嘱,等我死时,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和米哈伊尔,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变得神智清楚起来。

“我仍然认为你应该将财产对半分。”

“假如你这样说的话。”他恼怒地叹了口气。我拒绝被耍。

他偏向于我,这让我暗自得意,但我得小心谨慎。他太反复无常了。曾经,很久以前,我是爸爸的乖女儿、轻摩实习生、学徒工程师。我努力回想着我曾经爱着他的时候的事情。

有段时间,父亲常让我坐在他的轻型摩托车的后座上——“小心啊,卡廖沙!”母亲会喊——然后我们在长而直的沼泽地小路上咆哮前行。他拥有的第一辆车是250cc的弗朗西斯·巴内特,是他用废旧零件重装的,每个零件都是用手清洗并复位。然后是一辆通体闪着黑色光芒的350cc的文森特,然后是一辆500cc的诺顿。我过去常常像念咒语一样背诵这些名字。我还记得当我听到道路尽头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时,我是怎样扑向窗子的,随后,他会走进屋来,风尘仆仆,戴着护目镜和老式的俄国皮制航空帽,说:“谁想来骑摩托?”

“我!我!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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