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兔子与小鸡(2)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作者:(英)玛琳娜·柳薇卡


但那是在他发现我没有工程学方面的天赋之前的事了。

* * *

午饭过后,父亲打起盹来,我乘机找出园林剪,打算到花园剪几枝玫瑰拿到母亲坟上去。天一直在下雨,花园里有股生根发芽的味道——一种野性的、无序的生长。红玫瑰枝枝蔓蔓地攀上了我家与邻居家间的篱笆,挣扎着从盘旋缠绕的杂草中露出头来;在小茴香和欧芹曾经不请自来落地生根的地方,荨麻正在抽枝发芽。母亲种在小路边的薰衣草丛已经长高了,花茎稀疏而纤细。花圃中,罂粟和耧斗菜沙沙作响的褐色种球与兰柳挤作一堆,贪婪地将枝丫伸向她曾喂给它们的那堆巧克力。唉,她会叹息着说,花园里总有干不完的事。总有什么在生长,也总有什么要被割掉。人连半会子工夫也歇不下来。

坟地也一样,是个生死相并的处所。一只花斑猫已经在此划地为疆,正巡视着将墓园与玉米地分隔开来的树篱。一对画眉鸟在一处新坟上啄食着土里的虫子。在她的坟墓后面,又出现了五处新坟,也就是说,自打她死后,村子里又死了五个人。我读着这些新坟的墓碑。至亲至爱的……妈妈……悲伤地与生命告别……安息在基督身边……在永恒中……有只鼹鼠一直在跟埋葬虫一起忙碌着,地上时不时地冒出堆土来。母亲坟上有个鼹鼠洞。我愿意相信,那只胖头胖脑、皮毛黑亮的鼹鼠会在黑暗的地下温暖舒适地偎在她身边。在她的葬礼上,牧师说她去了天堂,但她知道,她将来此,进入地下,成为蠕虫的餐点。(千万别伤害一只虫子,娜杰日达,它是园丁的朋友。)

母亲洞晓生死。有一次,她从市场上买了只死兔子回家,在案板上剥去皮,掏出内脏。她掏出它那红彤彤、血淋淋的内脏,将一只麦管插入气管,往兔子的肺里吹气。我看着兔子的肺就那样一起一伏,不由瞪大了眼睛。

“瞧啊,娜杰日达,这就是呼吸。我们有呼吸,就说明我们活着。”

另一次,她买回一只活鸡。她把它带到后花园,将挣扎着想要逃脱的鸡夹在膝间,倏地一下就扭断了它的脖子,手法干净利落。那鸡抽搐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瞧啊,娜杰日达,我们就是这样死的。”

无论是兔子还是鸡,都被加上大蒜、青葱和花园里种的各种香草炖成了一锅香喷喷的肉,等肉被吃得一干二净后,骨头又用来烧了汤。物尽其用,无一浪费。

* * *

墓园里那株野生樱桃树下,我坐在长凳上梳理着自己的记忆,可我越是努力地回想过去,就越是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故事。我小时候,母亲常会给我讲些家族的故事——但只讲那些结局美好的。姐姐也给我讲故事:她的故事千篇一律,就是好人(妈妈,哥萨克)加坏人(爸爸,共产党)的那一套。薇拉的故事总是有头有尾,中间还有起承转合,并且是非分明。有时,父亲也给我讲故事,但他的故事结构复杂,意义含糊,结局凄惨,此外还冗长离题,事实不清。我更愿意听妈妈和姐姐的故事。

我也要讲个故事。我们曾经是一家人,妈妈,爸爸,姐姐和我——既不是个快乐的家庭,也不是个悲哀的家庭,不过就是那种大家凑在一起,孩子慢慢长大,父母渐渐衰老的家庭。在我的记忆中有过那么一段时光,我和姐姐彼此相爱,爸爸和我彼此相爱。也许竟然还有一段时光,爸爸和姐姐也彼此相爱——我记不得了。我们都爱妈妈,而她也爱我们大家。我是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手里紧紧抓着只小花猫,它的照片现在还搁在壁炉架上。我们说的话跟邻居迥异,吃着跟邻居不一样的食物,工作勤勤恳恳,决不去打扰任何人,我们总是循规蹈矩,这样秘密警察就不会在深更半夜找上门来。

有时候,小小的我会穿着睡衣坐在黑暗中的楼梯的上方,支起耳朵竭力想听清爸妈在楼下房间里的谈话。他们在说些什么呢?我只能捕捉到只字片语,但我能感觉到他们语调的急促。有时,当我走进某个房间,注意到他们的语气突然变了,脸上暂时浮出了笑容。

他们是在谈论另一段时光、另一个国家吗?他们是在谈论发生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与我的童年时代之间的事情——某种可怕到务必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

姐姐比我大十岁,一只脚已经踏入成人世界。她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大家说起这些事情时,总是低声地交头接耳,从不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她知道大人的那些可怕的秘密,光是听说它们就吓得她心惊肉跳。

既然母亲已经去世了,大姐头就成了家庭档案保管员、故事讲述人、叙事监管者,正是这些东西定义着我们的存在。这个角色高高在上,让我既妒且恨。我想,这一次,我要把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然后用我自己的方式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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