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老破车(1)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作者:(英)玛琳娜·柳薇卡


婚礼后的三周,我依然未曾目睹我新来的后妈的真容。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能来见见那位幸运的新娘子?”我问父亲。

“先不要来。先不要来。”

“可什么时候?”

“先不要来。”

“为什么先不要来?”

“她现在还不住这儿。”

“不住那儿?那她住哪儿?”

“别管她住哪儿。反正不在这儿。”

倔老头儿。他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但到底我还是发现了。我套他的话。

“这算哪门子老婆?甚至都不跟丈夫住一起?”

“过不久她就来了。三周后。等斯坦尼斯拉夫的学校课程结束后。”

“学校课程结束了又能怎样?假如她爱你,她现在就该在这儿。”

“可他的房子离学校近。这对斯坦尼斯拉夫来说更方便。”

“霍尔街?鲍勃·特纳住的地方?这么说她还跟特纳住在一起?”

“是的。不是。但现在他们的关系是纯洁的。她向我保证过。”(他一字一句地说——保证过。)

傻瓜。被人骗得团团转。现在跟他争什么都没用。

到我们去探望时,已时值八月,天气炎热。田野四处是联合收割机的隆隆声响,它们像巨大的蟑螂一样上下颠簸爬行。一些农田已收割完毕,巨大的干草捆包裹在黑色的聚乙烯袋子里,散乱地躺在庄稼残茬上,就像一些从巨型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剑桥郡的这些个收获场景毫无诗情画意的成分。机械式树篱修剪机已现身户外,用来割倒丛生在灌木篱笆边的野蔷薇和荆棘。不久就要到在玉米地烧秸秆的时候了,土豆田和豌豆田也将喷洒化学落叶剂。

然而,母亲的花园依旧是鸟类和昆虫的避难所。树上挂着沉甸甸的果实——还没熟,会让你肚子痛——胡蜂和飞蝇已经在被风吹落的果子上大快朵颐,贪吃的雀鸟享受着小昆虫的盛宴,画眉鸟在掘食蛆虫,嗡嗡叫的肥肥的大黄蜂奋力钻进指顶花张开的唇瓣中。花圃里,粉玫瑰和红玫瑰与旋花类植物在为争夺地盘而一决高下。楼下饭厅里,面朝花园的窗户敞开着,父亲坐在窗边,鼻子上架着眼镜,膝上搁着本书。桌子上铺着台布,而不是堆着报纸,花瓶里插着些塑料花。

“嗨,爸爸。”我探过身去,亲了亲他的脸颊。胡茬很扎人。

“嗨,爷爷。”安娜说。

“嗨,尼古拉。”迈克说。

“哈哈。你们来了真好。娜迪娅。安努斯卡。米哈伊尔。”

一一拥抱。他看上去挺精神。

“那么,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爷爷?”安娜问。她崇拜爷爷,认为他是个天才。为了她,我掩饰他的种种怪癖、他令人生厌的性觉醒、他不讲个人卫生的小毛病。

“挺好。挺好。我就要写到最有趣的部分了。履带拖拉机的发展。人类历史上的重大时刻。”

“我把水烧上吧,爸爸?”

“那跟我说说履带拖拉机。”安娜的话语里绝无讽刺之意。

“啊哈!你瞧,在史前时期,大石头是用树干做成的木头滚子进行搬运的。瞧。”他在桌子上把削尖了的2H铅笔排成一排,又在上面放上本书。“一些人推石头,而另一些人——等石头已经运上了滚子——他们得从石头后面把树干抱起来,再跑过去把它们放在石头的前面。就履带拖拉机而言,这种滚子的运动是由链条和联动装置来完成的。”

爸爸、安娜和迈克轮流推着铅笔上的书,将铅笔从后面移到前面,速度越来越快。

我走进厨房准备茶点。我把茶杯放在托盘上,将牛奶倒入奶壶中,然后到处找饼干。那么她在哪儿呢?她在家吗?她还在躲着我们吗?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足登高跟露趾凉拖,悠悠然地穿过花园向我们走来。她的步态慵懒,神情高傲,似乎几乎无法忍受她得屈驾接见我们的搅扰。牛仔布迷你裙短到大腿,粉色无袖上衣紧裹着肉感的胸部,两只硕乳随着她的行走而不停地上下颠动。我瞪圆了眼睛。她就那么明目张胆地炫耀着那凹凸有致的奶白色肉体。她滚圆的身体几近于肥胖。等她走近点时,我看到她的头发是碧姬·芭铎式的乱发,扎成马尾,蓬松地堆在裸肩之上。头发是染成浅色的,在发根一寸左右处呈现出褐色。脸庞宽大俊秀。高颧骨。大鼻孔。眼距宽,眼睛是糖浆的那种金褐色,勾着埃及艳后式的眼线,在眼角处高高挑起。嘴唇上噘,几乎像在讥笑人,唇上涂着浅蜜桃色口红,口红溢出了唇线,似乎在有意夸大双唇的丰满。

骚娘们。臭婊子。贱货。这婆娘已僭取了我母亲的位置。我伸出手去,挤出一丝笑容。

“哈罗,瓦伦蒂娜。真高兴终于见到你了。”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无力,没有回握。长长的指甲上涂着与口红颜色相配的蜜桃色珠光指甲油,闪闪发亮。我从她眼睛里看到自己——矮小,干瘪,黝黑,平胸。不是个真正的女人。她冲迈克微笑,一种娇慵的坏笑。

“你喜欢伏特加吗?”

“我泡了一壶茶。”我说。

她在房间里晃荡时,我父亲的眼睛直盯在她身上。

我十六岁时,父亲禁止我化妆。他命令我上楼去,把脸上的妆卸掉后才能出门。

“娜迪娅,假如所有女人都往脸上涂脂抹粉,想象一下,就不可能再有自然选择这一说了。其不可避免的结果是物种的丑化。你不会愿意让此事发生的,是吧?”

多么睿智聪达啊。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个普普通通的父亲那样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喜欢?现在瞧他那对着这涂脂抹粉的俄罗斯骚货直流口水的样子。也许他现在近视得太厉害了,看不清她化着浓妆。也许他认为,她天生就长着浅蜜桃色嘴唇和埃及艳后般的黑色吊梢眼。

这会儿在门口又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十几岁上下的男孩。略胖,布满雀斑的孩子气的脸,有豁口的门牙,蜷曲的褐发,圆眼镜。

“你一定是斯坦尼斯拉夫。”我脱口问道。

“没错,我是。” 可爱的豁牙笑容。

“见到你真好。我听说了你好多事。我们大家来一起喝茶吧。”

安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但面无表情。他比她小,所以没兴趣。

我们有些尴尬地围桌而坐。斯坦尼斯拉夫是惟一显得放松的人。他向我们说起他的学校,他喜欢的老师,他最不喜欢的老师,他喜欢的球队,他喜欢的流行音乐组合,他在巴拉顿湖丢掉的防水运动手表,他的新耐克复古鞋,他喜欢的食物(意大利面),他的担心(如果他发胖,别的孩子会讥笑他),他周六去参加的聚会,他朋友盖里新得的小狗。他的声音充满自信,音调悦耳,口音讨喜。他是彻底的轻松自在。其他人一言不发。那无法言说的凝重像浓重的乌云般笼罩在我们心头。屋外有零星的雨滴落下,我们听得到远处的雷声。父亲关上窗户。斯坦尼斯拉夫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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