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落无声的悸动

和父亲去旅行 作者:陈铭磻


这一辆行驶在积雪堆中的缆车,向着我的记忆深处行进。

从比睿山下的坂本车站漫步上山,山路宽广好走,不觉一路撞见尚未溶化的白雪,在向上高攀的松树间,像是涂抹了一层灿耀光华的厚厚白粉,那些雪白的亮光不断把我充满迷惑的眼神和骚嚷的心吸了过去,为了赏看随山势高陡而一再加厚增多的冬雪,竟然连三个孩子边走路边玩起雪来的景致都忽略了,偶尔和他们交谈起第一次在日本看见雪景的记忆,就像涨潮时的海浪,越滚越大也越近。我人生第一次所见到的雪景,和孩子们在比睿山山麓亲手抓起一堆雪来玩味,本质上即跨越岁月所展现不同空间的异样意象。

这时,比睿山山麓溶雪无声,众生宁静。

我看松树间的白雪如此柔美静谧,不由想起第一次到日本旅行的某天清晨,约莫四点钟光景,我和父亲一起乘坐友人清行宏君驾驶,其长子清一之陪伴在侧的厢房车,自平冢出发,准备沿箱根经琵琶湖水路,到三重县的伊良湖,再搭船前往鸟羽。

从平冢启程路过富士山,路程很近,我倚坐在窗户边,守护病情尚未痊愈的父亲,在天犹未全明亮的清晨,父亲平躺在不算宽敞的中型旅行车后座上,脸上流露出一抹惨白气色,时而平静无息,时而发出阵阵呻吟的病痛声。

清行宏夫人知晓父亲病得不轻,又执意带我游走近畿,便耗尽整晚睡眠时间,为旅行车的后座铺上三四层被褥,以防风寒。清晨时分,父亲沿路咳嗽未止,我被他突发的严重病况惊吓得不知如何处理,原本专心一意驾车的清行宏君更不时回头探视,用我听不懂的日语,好似问候的语调,连连探询了好几回,我甚至怀疑起这样的局面,到底能不能陪父亲一块走完父子两人约定好的日本行旅。

车行经过富士山附近时,原本闭目养神的父亲突然发出语浊不清的气音,低声问我:“看到雪了没?”

清晨气温冷冽,无人无车来往的乡间道路,我的确看到富士山皑皑的白雪近在眼下,可眼前模糊的玻璃窗外,纷纷落下的细雪,叫冷风轻轻漂流,折返到我眼里,竟呈现一片白茫茫。这一幅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雪落景象,宛若车窗外静默无息的村落一般,叫我的心感到荒凉起来,我尽一切可能的姿势,让身子紧靠在父亲旁边,生怕玻璃窗缝徐徐渗透进来的冷风,会让父亲着凉,令他咳嗽不止。

无心赏雪,无力看景,我把嘴凑近父亲耳畔,低声说道:“我见到雪了。”茫然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庞,在冰冷的环境里,犹如秋日的菅芒草原,荒芜的景象不时投射过来。情绪紊乱,我自问,这一趟日本之旅还要继续走下去吗?难道就只为了让我亲睹父亲口里念念不忘的日本,即叫他必须折腾一身病痛的肉体,一路强忍几近乏力的意志陪伴我吗?

窗外飘落的白雪依旧纷至沓来,我阖上眼睛,漫无心思地面对这一条冷峻的寂静旅路,心中多么盼望这不该是个落雪刮风的寒冬,那充满死寂氛围的萧瑟天候,不知道父亲究竟是用怎样的毅力挨过那漫长的六七个小时的车程。

从平冢到伊良湖,可是一条漫长而使人疲累的旅路啊!

接近中午时刻,清行宏君一路辛劳地把车子驶抵伊良湖畔,彼时,伊良湖畔的阳光辉耀大地,父亲好似被热烈的阳光唤醒一般,张开他原本无力的双眼后,仍不断惦记着我到底有没有见到富士山的雪。看他不再咳嗽,我喜出望外地轻声告诉他,富士山的雪是风吹起来的。

多年后来到琵琶湖畔的比睿山,当我告诉随行的孩子们,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雪是风吹起来的,这一句听来恍惚不知所云的话,任凭怎样解说,委实无用,重要的是,在那趟仅有父子两人同行的旅途,我曾把所有关注和焦虑的心力投注在一个病重老人的身上。

30年前,当我依靠在被病痛缠扰的父亲身旁,一边照护他的咳嗽,眼睛所能眺望车窗外富士山的雪景,竟是由那凄凄的冷风吹刮起来的现象。这么说来,我年轻时代所见到的第一次雪色,绝对不是透白清晰,也不可能是明亮如白昼。

而今,在比睿山山麓的缆车站搭乘缆车,我和孩子们打算上山会见坐拥许多寺院的山景。迎面纷纷飘落的白雪,从行进间的缆车玻璃窗看来,那不断使两旁松杉林木所负荷的雪量,随海拔高度越积越厚,雪色刹时呈现出极为刺眼的白光,叫人一时无法睁眼面对。

当上山缆车走出隧道之后,眼见积雪紧贴铁道,使整座缆车像是被白光团团包围住,车行缓慢地朝又是墨绿山林,又是白雪铺满林地的山头直直驶去。

想起富士山下风吹得紧密的第一次雪景,总觉得比睿山山麓这一辆行驶在积雪堆中的缆车,并非开往东塔山顶,而是向着我的记忆深处行进。记忆不死,我对于雪落的意象,依然停留在那一声又一声充塞在车厢里,夹杂着咳嗽的冷冷风吹的沉痛心声。

这座曾经出现在日本著名历史小说《平家物语》情节中的比睿山,无意中让我撞见雪光美景,我看到孩子们在邻近山顶的车站出口处玩起铲雪游戏,心情愈发热腾起来,这是生长在亚热带地区的孩子,第一次亲近白雪,若说比睿山拥有秀丽之美,那是因为雪飘纷纭而令人留下美好印象。

面对比睿山飘潇的生动雪景,我在颔首微笑之际,已然将关于富士山风吹雪落的悸动,轻声放入心底深处,留作意味。

时光胶囊

正如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是永恒的,我不喜欢用肉眼来了解父母或自己的小孩。当我去到任何地方,不论庙宇神社或清明扫墓祭祀双亲,我都会站在神佛前,闭上眼睛祈祷。可不是吗?当我用内在的慧眼清思时,我便能真正想到他们,看见他们,哪怕就那么一瞬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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