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当我们想起父亲(6)

父母老了,我们要做的一件事:爸爸,我爱你 作者:张小西


在此,我先说说我们家屋后池塘的情况,我需要这个场景,因为父亲的故事,像一些鱼尾纹躲藏于他的脸庞,像一些鱼群追逐于他生命的流域。

某天,他从灯火通明的麻将馆里终于赢回了两百多块钱,诗兴大发,要修建一个池塘,这笔钱投进去,工钱刚刚好。几天就砌成了,几立方米,四四方方。他精心设计,说得美妙,到时候会种上藕,摇椅垂钓,结果出水口比进水口还高,纯属豆腐渣工程。他叫我投放了一百块钱的鱼苗,几块钱一斤,也是好几十斤呢。我答应了他,属于礼尚往来,之前他也给我投资过,当时我企图整容,割双眼皮,他苦苦节省了几个月的烟钱。

池子没有经过任何消毒、沉淀什么的处理,鱼们就住进去了。新房子也要打开门窗吹一段时间才能住人,那些鱼的皮肤和血丝,不知道比人脆弱多少倍。从进去的第一天起,鱼就是齐刷刷地立在水里的,在水里直立行走,把头昂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指天骂地。

他又买来一些泥鳅,那泥鳅活跃了一天,就深知其中厉害,干脆动也不动,躺在他丢的白菜叶子上面。他投放完了就不管了,继续去打麻将。剩下祖母和我,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每天都去查看。

看到鱼那么痛苦,我于心不忍,只好另外放了一盆清水,把鱼捞进去。结果盆子水太浅,鱼半夜跃出来,干死了,又被几只猫“嘿咻嘿咻”地给叼走了。总之,那一个月,冰箱里全是鱼,晚饭全吃鱼,我替鱼恨他。

父亲的人生有两条令人难忘的鱼。最为名贵的一条,堪称中华鲟的一条“鲤鱼精”。父亲人生的第一个工作岗位——那个地带叫做四都,离城有四个小时的山路,属于深山老林。我曾经在网上见过四都的地貌照片,时隔三十年,那个地方还是乡村模样,仿佛没经历过这三十年。光看那些照片就知道,这个地方,刀架在我脖子上才肯去上一回,有生之年去了一次不想去二次。

看到这些照片,我流下热泪,不能想象,我的父亲最堂皇的年轻时代,是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度过的。据说他总在夏天里穿棉袄冬天里打赤膊,殴打售票员,我父亲显然错了,他总是想通过反常惊人之举,吸引异性的注意,总觉得凭自己的才色能在褴褛里开出花朵。而哪个异性不追逐和热爱衣着光鲜的人呢,哪怕是蒙昧贫瘠的小山村。这条被他追来赶去的“鲤鱼精”就是在这个小村庄里相识的。

少年时期的他,老去一个航空子弟学校滋事,在那认识了一个南京女孩,女孩子很单薄,白里透碧,像牙尖磕破冬瓜籽所跳出来的那片淡绿色的小肉。她是跟父母来的,又随父母工作的调动而去。他声称,他们的关系发展到最后关头,他若要求她留下,她绝不会起身离开。但是他要面子,心里又自卑着,不想连累她,就任她含泪离去。我不相信父亲会善良到放生,一定是没高攀上。

女孩子后来考上航空航天大学,岗位不停调动,一路往上爬,官至副部。关于这条名贵的鱼,如果真的存在过,一定从来没有游向过他。她一直在深水区游来游去,与他毫不搭界;她精美的鳍,从不朝他展示和挥动。也许是在梦境里,这条美人鱼曾经爱惜地缓缓游过来,轻舔他手指细小的伤口,在他的鬓角摩擦,很漫不经心地,让他毕生不忘。我怀疑其余都是他的杜撰,是对财富和权利擦肩而过的迷恋和叹惋。

我和母亲曾经在某个下水沟里捕捉到一条黄鳝,装在家中祖母的洗脸盆里。结果连逃走的水迹都没留下一丝,也许是被风吹干了。也就是在这期间,“电鳗”出现了。“电鳗”无孔不入,在小吃店在小菜摊,有次我脚背上长了一个囊肿去医院看,在电梯里都能遇到。她浓妆艳抹,身形挺拔,像从文工团或者戏剧团解散出来的。

早先她和父亲没有结合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家门同姓,都姓黄,城市很小,三百年前是一家,跟近亲似的,祖母很介意。知道了“电鳗”的存在之后,我内心久久不能安宁。因为“电鳗”比母亲洋气多了,她和父亲的组合,肯定更佳。

母亲不服气,说她也能把自己打扮成那副鬼样子,穿红戴绿披片儿掉块儿,谁不会呢,可是,有多大意思呢,不屑与她攀比。母亲却不知道,年幼时期的我,多么渴望一个花枝招展游手好闲的母亲,大约就是“电鳗”那样子的。与此同时,我是同情母亲的,情敌一直住在街头巷尾,阴魂不散。如果父亲还是个男人,应当给“电鳗”一笔钱,让她举家迁离。

“电鳗”和母亲一样没有工作,有一天她居然找到我父亲:“反正你是打牌的,不如和我去搭伙儿,赢了钱两个人分。”看来她也是想照顾我父亲,他是陌生面孔,又是男女搭配,不惹怀疑,是个上等人才。然后,他们就着散场之后混乱的麻将桌学习手势和暗语。

街坊通风报信,我母亲如同一阵旋风降临,和“电鳗”隔着桌子展开麻将投掷大赛,“电鳗”竟然用嘴接住了好几粒。父亲却早已摸回家中,问心无愧,把事情交代一番。母亲突然不说话了,好像默许了这件事。

接下来就是小鱼小虾,由各种理发店洗头妹和餐厅服务员汇聚起来,形成父亲庞大的绯闻团,显然有些求量不求质。而相对以上的种种鱼类,我母亲充其量不过是一条草鱼。原因很简单,相对皮包们而言,她不过是一个草包;相对鞋而言,她不过是一双草鞋。在父亲即将成为一个不三不四之人的年龄之际,她却视若珍宝。老早就听说街上有这个人,不知道介绍的是不是他,只为这个名字,她就一口答应了,还抛弃了一个略微驼背的男友。

这就是年轻的父亲,他的血液里有优雅和粗暴的天分,年老的他拒绝认字看说明,手把手教他多少遍也无法撕开简易的糖果包装,顺利吃到鲜美的糖果。告诫他多少回,他还是要使用肥皂洗脸,有一次还试图用洁厕灵。

他开始使人不安不愉快。他生得漂亮,口才极佳,与人争论总要占个上风。单位上一次聚餐忘记通知他,他竟然跑去一锅端,大家都吃不成;只有一次在公交车上遇到两个外国人,他企图插话结果一句也没插进去,这令他抱憾终生,因为关于英文,他始终只会说儿时的“我爱天安门”等等,是从一首儿歌里节选下来的,总不至于向牛高马大毛茸茸的外国友人挥拳头。

他年轻时候象棋下得很棒,有个国际象棋大师来城里招摇撞骗。大师是实打实的大师,说他行骗是因为他老爱在开场装输,煽动对手盲目的自信心,等赌注加大就猛杀,让很多人倾家荡产。唯独父亲,一眼就看穿一切,大师开场一装输,父亲就走人。所以他是整个城里唯一与大师过招又赢过大师的人,尽管金额不多,只一局,才五十元。

现在五块一局的,他竟然下不过巷子里的一个糟老头子。显然,这是一个在命运开端受到厚爱的个体,不知道为何,他的大半生飞速退化、败落,接近自戕。性格即命运,很多故事,我们身处他命运的下游,就像选择坐在抽烟者的下游,只能默默听着、忍受着,最多怒其不争,无法逆流申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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