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当我们想起父亲(8)

父母老了,我们要做的一件事:爸爸,我爱你 作者:张小西


我在路边无助地哭,一位好心的叔叔问我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我不会说,只是哭。他带着我去了警察局,一进门,我就看到爸爸满脸泪水地坐在那里。我叫了一声爸爸就扑了过去。爸爸搂着我,仔细地摸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脚,生怕我有什么闪失。他把身上的三十多块钱都掏出来一定要交给那位好心的叔叔。好心的叔叔没要钱,只是教育爸爸,小孩子要告诉她自己住哪里,家长叫什么名字,这样万一走失了人家也容易帮她找到家人。

回到家,爸爸开始反复教我说:“你叫小铃铛,黄土岭杨树坳的,爸爸叫杨土根。你是土根家的小铃铛。”我跟着他一字一句地学,终于学会了。爸爸还是不放心,每次外出的路上,都要再三地考我:“你是谁?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我脆生生地回答:“我叫小铃铛,黄土岭杨树坳的,我爸爸叫杨土根。我是土根家的小铃铛。”他满意地点头:“记好了,不要忘了。”我说:“不会忘了。”

我是在六岁半走进校门之后开始注意到自己父母与别人父母之间的差别的。报名的时候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小铃铛。”老师问:“你没有学名吗?小铃铛是小名吧。”我爸爸正站在我身后,赶紧说:“老师,我们没文化,取不出什么好名字,你就帮忙给我女儿取一个吧。”老师问我姓什么。爸爸说:“姓杨。”老师说那就叫杨梅吧!爸爸说:“对了,老师,小铃铛出生的时候刚好是杨梅红的时候,就叫杨梅红吧!”于是,我有了正式的名字,杨梅红。但是除了老师,别人还是叫我小铃铛。

有一回,老师带我们做游戏,击鼓传花,花到我手上,鼓声停了,大家要我表演一个节目。我唱了一首妈妈喜欢唱的《十月探妹》,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老师却锁起了眉头。我唱完后,老师问我是哪儿学来的,我说是我妈妈教我唱的。老师说以后不许再唱这样的歌了,这样的歌小孩子不能唱。那时候觉得特别委屈,后来才知道,那些歌唱的都是男女偷情的内容,是很不健康的。

上科学课的时候,有一堂课的内容是破除迷信,相信科学。书上讲了这样一个小故事,有一位老奶奶,在孙子得了病之后,不带他上医院,而是请一位仙娘来家里驱鬼,结果让孩子耽误了治疗,夭折了。老师讲完课后就请同学们说说周围一些相信迷信的例子,结果,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拿我爸爸举例:他们生病了,请我爸爸给他们下茶;他们家的房子因为我爸爸说风水不好,家里准备另建;他们的哥哥姐姐跟谁谁好,因为我爸爸说八字不合,家里就逼着他们分手……我做梦都想不到我一直引以为荣的爸爸居然是这样的“罪恶滔天。”

那天爸爸回家的时候,我第一次没有迎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撒娇。我说:“爸爸,以后你不要再给人家算命、不要再给人家看日子、不要再给人家选房屋基地、也不要再给别人家的小孩子下茶了好吗?”爸爸摸着我的头问:“为什么?”“老师说这是封建迷信,是害人。”爸爸着急地说:“谁说是封建迷信啊,爸爸还有证书的,县佛教会发的,爸爸是会员,受法律保护的。法律上说,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爸爸翻出一本红本本给我看。我一把推开说:“我不看,反正我不喜欢你这样。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爸爸沉思了好久,第二天还是出门了。我没有牵着他的棍子送他上车。我不愿意再当他的眼睛,我开始害怕那些落在我身上的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

每次重新安排座位,都没有人愿意与我同桌。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委婉地提醒我,以后要学着自己洗衣服,要讲卫生,勤洗头发常洗澡,这样同学们就会愿意跟你一起玩。我低着头,使劲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我的衣服确实很脏,本来是白色的,穿过几次便成了灰的了。因为妈妈看不见,洗的时候只是胡乱地搓一下。因为妈妈看不见,她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该换衣服了,该洗头发洗澡了。那一刻,我感到了羞愧,也第一次对妈妈有了怨恨。跑回家我就开始发脾气:洗衣服为什么不洗干净,害得我被老师批评,被同学们笑话!妈妈红着脸说,以后妈妈洗衣服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告诉妈妈哪儿还没洗干净,妈妈就继续洗,好吗?我不耐烦地说,以后不要你洗,我自己洗!

从此,我真的自己洗衣服,洗头洗澡了,还学会了洗碗扫地抹桌子等家务。妈妈欣慰地说,我们的小铃铛长大了。我说,我不叫小铃铛,难听死了,我叫杨梅红!以后只许叫我杨梅红!

我确实长大了,可是童年的快乐也随着我的长大离我而去了。十来岁的孩子在一块是最容易发生纠纷的,只要我跟谁争吵几句,他们就把我的父母扯出来骂。有一回是跳房子,女伴踩了线,却不愿意停下来。我说你踩了线,该我们跳了。

她破口大骂:“我哪儿踩线了,你没长眼睛啊!你父母是瞎子你也瞎了啊!”我和她打了一架,从此她就网罗了班上一部分同学孤立我,故意在我面前拿一根棍子学着我爸爸妈妈的样子走路,甚至在课堂上,他们都不放过戏弄我。有一回老师要大家用“忙”组词,再造句。

一个同学站起来,怪声怪气地说:“瞎忙!小铃铛的爸爸妈妈总是在瞎忙。”大家看着我,哄堂大笑。我拿起文具盒,狠狠地朝那个同学的头上敲过去,那个同学的头上立即起了一个大血包。他的妈妈闻讯后冲进教室里,指着我的鼻子骂:“小畜生,知道你们家土根和菊花为什么瞎了眼吗?是前世造了孽。这辈子不做点好事积点德,小心世世代代瞎下去!”

父母是爱我的,可是他们的爱是那样的卑微,卑微到让我感到耻辱。我痛恨他们给我的任何东西,包括生命,包括名字,我痛恨人家叫我小铃铛。我痛恨上天赐我一对盲人父母。我发誓,一定要离开了那个让我抬不起头来的家,离开了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和夏威夷初识是在一次产品推销会上,相互作过介绍后他笑着说,你的名字真是标准的雅俗共赏,只看前面两个字“杨梅”,雅致,后面却又加一“红”字,就俗到家了!

我在乎夏威夷的看法和想法。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摸爬滚打五六年,我希望拥有一段爱情,拥有自己的家。我打电话回家质问爸爸,你的眼睛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杨梅红的时候啊!

爸爸说:“你妈妈怀你八个月的时候,特别想吃杨梅,我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找,我给别人免费算命,他们送我杨梅。那个时候杨梅还是青的,特别酸,他们告诉我,还得等一个月,杨梅就红了。一个月后,我再去换杨梅,你就出生了。”

我咬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哪对健康夫妻为子女做出的牺牲能超过我的父母?我的报答却是公式化的每个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费。逢年过节打个电话回去,也没什么好话说,就是挨个地训他们,让他们不要到外面低三下四算命卖唱了,吃的穿的不要太节省。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