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糕点(1)

生死欲念 作者:张永义


我还记得自己写过的一篇小说里有这样的片段:

“那时,我们天天盼望着生病或是过年,祖母才会踩着木凳,将我们父母送给她的那些糕点、水果罐头等等从高高的悬挂在我们头顶之上的竹篮里慢慢取下,那些食物如今已成为我们记忆里最能够刺激味蕾的东西,糕点的碎屑一点点地残存在我们的舌头上,如同一小片沾满了灰尘的树叶,掺入了蜂蜜或红糖的白开水把它们浸泡得软软的,我的祖母管这些人间美味一律都叫煮饼。”

或许,这样的描述只能是一种相似的模仿,我将它视为对一个患有慢性哮喘的法国人的致敬。传记作家安德烈·莫洛亚在《追忆似水年华》的序言里如是说:马塞尔·普鲁斯特发现新的“矿藏”,实现了一场“逆向的哥白尼式革命”。

毫无疑问,那种扇贝形的“小玛德莱娜”点心就是这座文学矿藏的金钥匙和这场精神革命的核心,贝克特早年所著的《普鲁斯特论》干脆将放入椴木花茶杯里浸泡过的“小玛德莱娜”点心命名为唤醒我们记忆的“有灵之物”。

那么,这种“有灵之物”是如何在天色阴沉心情压抑的状况下唤醒马塞尔“心中的真实”的呢?仅仅是带着点心渣的一勺茶令人回味悠长吗?还是因为这颗多愁善感的心和“小玛德莱娜”一起沉入了往事的杯底,童年、故乡、花园里的姹紫嫣红、河塘里的睡莲才缓缓地从中浮现出来?

我曾经次韵黄仲则的《绮怀》组诗的开篇作过一首《夜读〈追忆似水年华〉》的七律:

椴木花茶杯底轻,山楂如雪认分明。

晨钟晚祷寻常事,日暮天寒缱绻情。

晓镜当窗人乍起,昏灯照壁梦难成。

初逢不觉离将至,剩有娇莺乳燕声。

克洛德·莫里亚克曾经以大画家凡·高笔下破陋的草垫椅子等为例,来说明“简单的形式”下面往往隐藏着“世界的全部秘密”。如果说,“一个老厨娘,一股霉味,一间外省的寝室或者一丛山楂树”就足以形成普鲁斯特创作的题材;那么,当我先后读到米歇尔·图尼埃《皮埃罗或夜的秘密》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糕点店的盗窃案》,才真正明白作品的质量并非由题材大小、篇幅长短、是否写实以及有无叙述技巧所能决定,恰恰相反,我从这两个仅有几千字的短篇小说珍品里读到的却是整个宇宙。一天夜晚,一种美味的糕点,几个未眠人,他们可能是朋友、情敌,或者窃贼与警察,却能够和谐地相处,这难道不是一种奇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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