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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生一世(1)

倾城十年:芙蓉锦 作者:叶倾城


家是生命的光,

是所有。

“啊,我就是。请问你是……”

我把牌子举得高高的,热切地在下火车的人潮中张望着,响应我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枯瘦,衣着暗淡,脸色苍黄,憔悴疲惫如一张旧报纸。我看着她,有点不能相信她真的就是父母旧相册中最美丽的那个女子吗?那是二十四年前,她二十岁。

若不是因为美丽,她不会成为市电子局长的儿媳,工厂的女伴们羡慕她的福气,她却牢记着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的母亲说的话:“不管是嫁到谁的家里,最要紧的是要做一个好老婆、好媳妇、好妈妈。”

丈夫被推荐到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却没有对丈夫抱怨一句。照旧地侍奉公婆,承担起大家庭里几乎全部的家务;接近临盆,却还要挺着肚子上夜班;当锅炒菜之际,常常被油烟熏得作呕,强烈的妊娠反应使她吃不下东西。母亲心疼她,有时送些食物来,她却总是拿给全家人分享——她不能让妯娌说她吃小灶。公公曾提出要帮她从工厂调到市局,她想想自己初中生的学历,在机关里能干什么呢?她没有答应。

她的命运也曾有过其他的可能性。那是一九七六年,都说是最后一年大学推荐入学。丈夫已经完成学业,她所生的一儿一女由婆婆带着,负担没那么重了,她动了心,跟丈夫提起——依公公当时的权势和地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没想到丈夫一盆冷水泼过来,“你拉倒吧。你要读了大学,别说我们这个家,只怕全中国都盛不下你了。”对于大学的渴望,是她一生的梦想,仿佛小小的火焰,然而还没有成形便灰飞烟灭,她从此死心踏地做着贤惠主妇。

那个女孩是几时介入到她和丈夫之间的,她一点都不知道。虽然谣言早已沸沸扬扬,她却始终不肯相信,直到丈夫提出了离婚,她才恍然想起丈夫那些不归宿的夜;她偶然问他些问题,丈夫总是冷冷地说“反正你也不懂”的不耐烦;从多久多久以前,丈夫就已经不拿工资回家了?而这一切,都在惯常的过日子里被她忽略了。那年,女儿只有十五岁,儿子还不到十三。

丈夫的理由是:没有共同语言。例证就是:他是大学生,而她只读过初中。她使劲地看着丈夫的脸:他这么容易就忘了吗?难道不是他只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毁掉了她的大学梦吗?

已经离休的公公动了怒,“我看你敢!”

丈夫不再提出离婚,可是,也不回家了。

八年后,她仍然不恨那个女孩。她向我们解释:“我丈夫喜欢音乐,那女孩呢,原来是他们单位的文娱尖子,拉得一手好手风琴,他们有共同语言。再说我吧,每天忙孩子忙家务,有时他想和我说个话什么的,我都没时间——这种事情,肯定是大家都有错。”

她不说丈夫不回家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艰难。在两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她是怎样地承担起所有的重担?风吹草动的晚上,她有没有怕得不能入眠?冬天将至,有没有人帮她把那数百上千斤的大白菜拖回来,搬运上楼,再储存好?她不说,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离婚的事,她想都没想过。孩子怎么办?老人又怎么办?娘家的脸面又怎么办?她曾经去找过那个女孩所在学校的领导,可是见了面,又改了口,随便地扯了几句闲话就走了。女孩伤害了她,她却不忍伤害那个女孩:人家到底还是个没结过婚的闺女,如果让领导知道,以后还嫁谁去?这可是女人一生一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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