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的一生一世(2)

倾城十年:芙蓉锦 作者:叶倾城


只是,她的一生一世呢?她没想那么多。

都说公公的癌症是丈夫气出来的,工厂里那些小姐妹说:“活该,谁叫他生出这种儿子来。你也别管他,他当年那么大的官,帮过你什么忙?要不然,你能现在还在工厂里?叫他去受罪。”她赶紧制止她们。

丈夫可以不尽丈夫的责任,她却不能不尽儿媳的义务。整夜整夜的陪床,送汤送水,帮长期卧床的公公翻身,把屎把尿,忍受病痛中公公的坏脾气,而女儿,也就在那一年高考。那样的日子该比石磨还要沉重吧,她因此一天天地,瘦成了脱尽米粒后的糠壳。

公公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看到自己晚年所写的回忆录能出版,算给这一辈子的革命工作画个完满的句号。家人去找了电子局现任的领导,他们面露难色,理由是现在电子局下属各企业效益都不算很好,何况她公公只是副处级……家人四处打听了一下,自费出书要两万多。家庭会议上,是她的一句话惊破了沉寂:“我还有些积蓄。”大家商议,儿女一家出三千,考虑到她有两个小孩念书,就只要她出两千。

为少出的一千块,她永远觉得对不起公公和夫家的兄弟姐妹。她主动地跑出版社,联络印刷厂,校对,为了抢时间,对跟出书有关的每一个人陪笑脸,说好话。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送到公公面前时,公公已是弥留状态,他枯瘦的手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只是这么一句话,她狠狠地哭倒在公公床前。

公公去世没多久,丈夫就回了头,因为那个女孩已经远嫁海外。想起来她不是不恨的:当初他离开家,对她、对孩子没有一点顾念,何等薄情负义;那女孩抛弃了他,他便理直气壮地回来,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对不起。”

伤痕累累,裂隙处处,却还必须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那时,儿女都已在大学就读,家里就只剩他们两人。寂寞的长夜里,一个在沙发上,另一个就远远地在餐桌旁,都对着电视机,彼此不交一言,屋里冷冷地,流动着彼此的疏离。

“那个……还有吗?”我忍不住问。她顿时满脸绯红。

开始是没有的。后来有一次,她把以前出去玩时拍的录相拿出来放,电视屏幕上他们母子三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丈夫看得愣住了,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时候拍的?”诸般新愁旧恨被勾起,她只当没听见。半晌,只听丈夫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我不在里面呢?”她简直觉得好笑了,随手关上录相机。

半夜梦回,客厅的灯还亮着:是丈夫,还在看那盘没有他的录相。她看见丈夫微微佝偻的背影,头顶的头发已经脱得差不多了,荧屏的光笼在他脸上,呈现出她从没见过的落寞与专注。他,也老了。她想起他的沉默,儿女们对他的冷淡,忽然觉得,其实丈夫也是很可怜的。再以后,丈夫有所需求的时候,她就没有拒绝。

对于我的问题,她想了很久很久,终于露出笑容:“我想,我也该知足了。现在多少厂垮了,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好多都下岗了,我们厂还能发奖金呢;儿子女儿也争气,都考上大学了,又听话又孝顺;就是他……差一点,男人嘛,就是这样。少年夫妻老来伴,以前的事我也懒得计较了。”她最后总结道:“我想我这一辈子,还算是可以的吧。”笑起来时,嘴角一粒小小的酒窝,那是她曾经美丽的惟一遗迹。

她走的时候,是我送她,看见她上车时,艰难地拖着旅行袋,那里面有给儿子带的书,给女儿买的衣服,还有给丈夫捎的酒。身侧沉重的旅行袋,更显得她的苍白与羸弱,我无端地想起在那张旧得泛黄的照片上,她曾经如此青春美丽的容颜,刹那间,我仿佛看见流星的陨落。

永远没有人知道,用一个人的一生,来换取一个家,换取儿女的童年,换取老人的暮年,甚至包括丈夫走投无路时一个可以收留他的地方,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只是,有多少的美丽是这样地被虚掷?而又有多少的中国女人,是这样地度过了她们的一生?

我久久地站在喧闹的站台上,默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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