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年初一的坏心情(1)

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1 作者:耿立


  

大年初一的坏心情

李登建

今年的大年初一过得很不快活。而且从这一天起,心的天宇像漫了一层灰云,这层灰云越积越厚,直闷得我喘不过气来……

也怪我满头华发的人了突然又童心萌发,对“年”还存着一份浪漫情怀——除夕夜守岁守到“春晚”落幕,年五更又起来放鞭炮,却依然精神头十足,丝毫不像平时觉睡少了就打蔫。但是接下来干什么呢?我已跟自己订了规约,过五十岁后不再到处窜着串门拜年。其实在城市里也不兴这个,一个楼道里住着也多不来往。睡回笼觉吗?不少人都是吃了饺子再躺下蒙头大睡,但那岂不浪费、辜负了这一年一度的“狂欢时节”?我站在窗前往外看,天已大亮,小区里却仍清寂无人。不远处的楼群纵向里在比着高矮,横向却彼此孤立,仿佛被钢筋水泥包裹起来,变成了一些冷血动物(是巨兽!)。在城里过年真没趣,哪像在农村,农村里大年初一这一天可不得了,夜色还很浓,家家的大门就敞开了(看谁开得早),除了辈分高的老人端坐在椅子上等着人家来给磕头外,其余无不争先恐后出来拜年。同族同辈的男子仨一伙,五一帮,呼呼啦啦,拜了这家拜那家,一家也不落,小胡同里的脚步声“隆隆”响。姑娘们则穿戴一新,花枝招展,你推我拥,一群群地待在街头巷尾,谈论谁系了一条米黄色纱巾,谁别了一只火蝴蝶发卡。村东村西的孩子们都跑到了街心空场子里,追逐打闹,有的大嚼着糖葫芦,有的扯着一嘟噜气球,有的手捏鞭炮,点燃后迅速扔出去……满村里是问候声、祝福声、欢笑声,满村里是成团成簇、滚来滚去的彩浪。至于中午饭桌上的大鱼大肉、酒香果甜,猜拳行令的吆吆喝喝以及饭后那出自编自演、台上台下乐弯了腰的大戏就更不用说了。想到这里,我竟兴奋得不能自已,当即建议妻子回农村老家过这个大年初一。回哪个老家?我的父母已故去多年,而她老母亲还健在,去就去她老人家那里。这正中妻子下怀,于是,不用复议,我们立刻驱车上路了。

出了市区,驶入乡野,眼前无限开阔,天上没有一缕云丝,太阳的金粉飘飘洒洒,还没长出庄稼的土地无遮无拦平展展铺开,可以任目光小马驹似的在上面撒欢。两边不断有村庄掠过,隔得远的仿佛丹青妙手无意间遗落的淡墨;路近旁的,红瓦白墙,明快而素雅;而村头那片片掉光了叶子的小树林,枝条舒展,疏朗有致,静静地闪着银亮的光泽,无声地透出生命的力量。这是乡野的诗意。这诗意是繁富、拥挤、喧嚣而又冷漠的城市所缺少的。

到岳母家不足一个小时的车程,行车很少,柏油路像一条飘荡的亮带子,一下子把我们甩了过来。到了村头,就见篮球场上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拜完年后聚到了这里——中间穿着绿绸子裤、红绸子袄、头上插着花,脸上抹了胭脂的女子们在扭秧歌;另一头,是十几个擂鼓敲锣打镲镲的汉子,都撑起架子来,很卖力的样子,说是为下午、晚上的演出作预演,实际上是满心的欢喜实在憋不住了。可惜我们不能留恋这里,看了一眼赶紧离开。

接到我们来过年的电话,内弟、妻妹还有也是本村的一个表兄弟,早就在家里摆上瓜子、洗好水果、沏了茶等候了。岳母、妻妹她们到厨房去忙菜,内弟和在某单位当头儿的老安表弟陪着我说话。这个老安绰号“嘴儿”,是天生还是后天练就的?他特能侃。打开话匣子,天南海北、天文地理、雅的俗的、荤的素的,一箩筐一箩筐地来。我领教过,和他拉呱,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折磨。这样的嘴儿在大年初一正派上用场,但我还不能坐下来当他的听众,妻子要和我趁吃饭前的空儿去看望二姑。

二姑的村子在县城北面三里路外,村名齐王。妻子说叫这个村名,是因为村里人全为王姓,且心特别齐。有例证,远的不说,打日本鬼子那会儿,这个村是有名的堡垒村,男女老少都上阵杀敌,全村没出一个汉奸。1948年解放县城的时候,敌军在城墙上架起机枪,居高临下,我突击队被“封”在了围子沟里。村子里的人听说了,情急之下,各家把自己的木箱子献了出来,刚过门儿的新媳妇献箱子也不二乎。他们装满土,用箱子“筑”成了一座比城墙还高的工事,凭借这道工事解放军才压倒敌人、攻进城去。如今过年办玩儿,这个村的踩高跷、划旱船、舞双龙、耍狮子,在十里八里也最叫好,这还是得益于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我不觉对齐王村油然而生一种敬意。

但是,进了村,走在街上,我们却感到不大对头:村子里冷冷清清,或者说死气沉沉,没有一点过年的喜庆气氛。家家大门上都没贴红艳春联,倒是每座院子的墙上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是用红漆刷的,“拆”字上还打了红×,显得异常刺眼。

一只狗朝着我的车头惊恐地扑咬起来,很是奇怪。

左拐右拐,找到了二姑的家门。二姑父和他的儿子小旺正偎着炭炉子烤火,二姑却不在家,说是到村南头“放哨”去了。

“放什么哨?”我不解。

“还不是怕警车到村里来抓人吗?”

表弟去喊二姑。寒暄过,二姑父说:“村子里乱腾坏了,年不像年、节不像节的……”原来,自去年初秋,这一带实行“农村的出路在于城市化,农业的出路在于工业化,农民的出路在于市民化”的伟大战略,这一伟大战略的其中一项内容,便是农民由分散的村庄迁入统一规划的社区楼房。政府部门对这项工作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到各村宣传拆迁政策,一名机关干部包几个拆迁户,拆迁有经济补偿,早拆迁的还发奖金。可没想到这么好的“民生工程”,多数村民却不买账。在别的村子,不买账也不要紧,你能“抗”得住?还不是一个一个被瓦解,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只有这个齐王村不好对付,他们抱成一团,硬如石头,刀砍不动,火烧不烂,死活不搬迁,并与政府发生了严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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