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们很怕再同朋友谈论彼此的近况。旅行一年，我们虽然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却把身份丢了。尴尬的是，大多时候你只要亮出身份，人们便不再关心背后的价值。

我们在旅行结束前向国内多家出版社投稿，渴望将路上的零碎篇什包装成书。我们不敢奢望太多，只求把此书当作自我定义的新名片，让任何接过它的人，都能掂出分量。

然而出版社的回应却颇为统一，集中起来，大概有两类：

“我社刚出版一本美国游记，销量不好，所以不再考虑此类主题。”

“建议添加小贴士、导游图之类的信息，将本书定位成走遍美国的旅游攻略。”

不管是哪一种，我们都很失望。就像去印名片，说好了写明业务经理，到手一看却成了财务总监。有知情的朋友打来电话，安慰说：

“别急，现在游记不好卖。”

“可这不是游记，是……是文化散文。”我们一时想不清，便硬扯了个名堂。

“散文？散文更不好卖。”

“那什么好卖？”

“教辅、养生、郭敬明……”

看来，我们无可参照又无处投靠，在茫茫人海中找寻自己的社会坐标，要远比在茫茫天地间寻找地理坐标更为艰难。这次，我们累了，病了，一头扎进沿途的小客栈里，那里经常住满因拖欠房租而被逐出家门的失业者，他们也开一辆破车，也拖着全部的家当，在各州之间苦苦行走。他们视我们为一类，而我们视他们为异类，因为我们依然坚信自己年轻的生命中还有营养。我们，就像一粒不能被社会消化的坚硬的果核。

推开房门，凝望着远处的高速公路，终于又想起出发时的誓言：“我还年轻，渴望上路……”

然而到底什么是年轻？出发前，我们以为筋骨自愈是年轻，以为敢冲出家门是年轻，以为横遭变故而不怕从头再来是年轻，但那是年轻的全部吗？挫折以及灾难固然可以考验年轻的身心，但真的年轻，不是通过困境的考验，而是在困境过后的真空中，依然鼓起自我实现的动力。这就像把人逼疯的，常常不是刺耳的噪声，而是绝对的寂寞；把人击垮的，不是唾面受辱，而是无声的羞臊，而真的年轻正是要忍受并征服这一切——正是要在筋骨痊愈之外，灵魂更加坚实；在冲出家门之后，犹敢走上漆黑夜路；在横遭变故而重新开始之际，忍将自己拗回原来的形状，以期待一次更大的创击！大概，唯有实现这样的年轻，才能真正走完“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漫漫长路。

我们打开电脑，回绝了所有请求改编我们作品的出版社，并在天涯上注册了账号，准备以连载的方式，将全部文字无偿公开。

正在这时，一个好消息传来。国内一家知名出版社对我们很感兴趣。这个出版社的名字听来很遥远——广西师大，后来才知道，它有个很好的编辑部就在北京，一个我们即将要回到的地方。

然而在回北京之前，我们先于8月初回到了费城。那感觉，甚至比回国更让人兴奋。

在旅行之前，费城装载着我们对美国的全部理解，而此时它已缩小为一个句号。在这之前，是我们走过的6.4万公里路，造访或穿越的48个州、上百个城市以及十余个国家公园和保留地；是我们采访的近百位上至前总统下至乞丐的美国人，以及由此归纳整理出的几十个独立成篇又各具侧重的专题故事。当然，我们也一直没有放下相机，在烧坏了两块电池和三根数据线之后，数百G的硬盘已塞得满满当当。

置身费城，我们找回了熟悉的一切，不停地念着：回家了，回家了！但此时所指的“家”，早已被人转租又转租，我们同它的联系，不过五箱已在床下躺满一年的行李。

当年托付的朋友已远赴外省工作了，如今开门的是个新面孔。她热情地招呼我们取出行李，还说在接手房子的时候，听人谈起过行李的主人，便不免浮想联翩，还因此受了不少“刺激”。我们一头雾水，她连忙解释说：

“因为太嫉妒了，你们的旅行好浪漫啊！”

浪漫？我们不知如何说起，只好生硬地点点头，拖着笨重的行李仓皇离去。只希望有一天，这位嫉妒的姑娘能拿到一本书，名字叫《这不是旅行》。

然而这个愚蠢的假想注定不会实现。我们要被包装、被归类、被推向市场，成为抢夺读者的千百名作家中的一名，但我们依然要劝告每位翻到此处的读者：如果你只在寻找一种假想中的浪漫，那么赶快合上它吧，这本书不适合你。

相反，任何渴望重新定义自我，渴望感知新鲜生命，渴望在社会的黄线外慷慨独行的人，哪怕你渺小，哪怕你迷茫，哪怕你无知到要问美国怎么走，这本书依然属于你，因为这里有两个和你一样，愿意从零开始，闯入并占领一片未知领地的放浪青年。

我们书写的美国已不仅仅是美国，因为我们与它之间，已超出了旅者与旅途的对应。这种超越，正像《北京人在纽约》的主题曲中所唱的，令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你不像是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是的，此时你手中的书，正是我们抛舍了太多太多，才换来的“唯一”。

也许它仍不够精彩，但没关系，毕竟，我们还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