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浪汉在费城(1)

这不是旅行 作者:祁天


(摘自《费城偶遇黑人Woo》)

黄昏回家,踏进中国城的地铁入口时,抬头发现天色很美。市政厅塔尖的威廉·宾夕法尼亚* 站在满天云霞里,俯瞰着这个由他建起来的城市。我们拉开三脚架、正待举起相机,脚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他问得很快,声音干涩刺耳,像没了消声器的排气管,只见一个打着赤膊的黑人盘腿坐在墙边。

“你说什么?”我问他。

他皱了皱眉头像是有些不耐烦:“那个镜头能拆下来吗?”

“这是单反相机,镜头都能拆下来。”

“那个是不是比你的好?”他又指指渊君身上的长焦镜头。

“未必,她的拍远,我的拍近。就好比我的机器拍你方便,她的机器拍威廉·宾夕法尼亚好使。”

“谁?”他一脸懵懂。

我指指远处的市政厅尖顶:“就是那个雕像!”

“那雕像不错!”他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暗想,威廉·宾夕法尼亚是建立宾州的人,费城市中心所有建筑都不许高过他的雕像,这家伙居然不认识。他身边散乱着一捆行李,对街坐着,路对过的灰狗车站仿佛暗示着:他是个在此中转、等待出发的旅者。

“你从哪儿来,在等车吗?”

他睁大眼睛:“我从小就生在这儿。我是个流浪者,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在中国人脑海里,“无家可归”是一个能牵扯到很多故事的沉重话题,而在他嘴里却如嗑瓜子般响亮清脆,简单得天经地义。我们重新打量了一遍这个被错误估计的人:灰暗细碎的卷发趴着头皮,赤膊的上身肌肉匀称,骨骼继承了非裔血统的高大。他腰上松松地挎着条耐克运动裤,踩着白得扎眼的耐克板鞋,身后扔着个黑垃圾袋,一个耐克的单肩包,黑底白边,和他的鞋一样崭新。我们一下对他好奇起来,但又怕这种好奇冒犯了他,故作不经意地问:“你靠什么生活?”

“乞讨!乞讨!乞讨!”他换了3个不同的词,但翻译过来却是同一个意思。

“为什么不找个营生挣点钱?”我们问。

“乞讨我可以活得更自由。”他弹弹鞋上的灰尘,让它始终都白得扎眼。

“我能给你拍张相么?”

“当然!”他立刻缩紧身上的肌肉,两臂环抱双膝,目光凝视远方。

“放松,放松!”

他晃晃脑袋干脆站了起来,端起肩膀,抖抖一身精瘦的肌肉,像个衣服架子,板正地对着镜头。

“你身材很好!”我一边拍一边跟他瞎扯。他听夸一下子来了精神,转转脖子给我们打了套拳脚。他眼神一下子专注起来,鼻翼鼓动像一只小蛤蟆,肌肉也隆成块,拳出得简洁迅速。“看我的脚,我的脚!”他错动脚步,脚跟离地,用脚尖发力,就像电影里的拳击手。

我们心里一揪:无家可归,身无分文,还会拳脚……这些组合的答案呼之欲出。“你以前做什么?”我们竭力想多从他的历史中挖出些让人放心的线索。

“我偷过钱,撬过车,抢劫过一家商店,当时我吓唬商店老板说我有枪,其实我没有……”他语速飞快,而我们脑袋嗡地一下,跟不上他的语速,只有几个关键词敲着我们的神经,“那你……被警察抓住过么?”我们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将要把淋着水的白菜扔进油锅里,竖耳朵等着白菜“嘶啦”的惨叫,好赶在油滴溅出前,听到发令枪般快速蹦开。

“当然,我为此蹲过7年牢。”他眼睛都没眨一下,“那时我是动物,可我现在是人。”他耸耸肩,摊开双手,像《最后的晚餐》里的基督,在听到有人出卖他时那么从容而无辜。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

“因为我现在是基督徒!”他瞬间露出一脸稚气,飞地俯下身去,从耐克包里翻出一本手掌大的圣经,翻到某一页,仰起头闭起眼睛背给我们听。

他的表情安详而虔诚,虽然略有口吃磕磕绊绊,但能看出来那些篇章已经在他的脑中反复过多少个日日夜夜。那本白皮圣经随着背诵的节奏在他手中微微颤动,一块不知哪里撕下来的彩色广告纸,被精心折成小指大小,极为端正地夹在书页之间。

这时,下起雨来。我们建议找个地方躲一躲。他从包里扯出件套头绒衣,挎上包,拎起塑料袋,跟我们一起向高架桥下走去。

“这是你的所有行李?”

“对!足够了。”

“你的父母家人在哪里?”我继续问。

“不知道,我不关心!”他淡淡地说。

“那你有兄弟姐妹么?”

“有,他们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几年前我碰见过一个,她请我吃了个汉堡,我们就分开了。”

我们躲进一个超市里。我打量四周,说:“请你喝瓶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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