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朔:我不能走向自己的反面(1)

直来直去 作者:葛红兵


葛红兵:您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最具争议的作家之一,您的小说无论是在创作观念还是在语言上对当代文坛都有颠覆性,您的思想观念对中国当代社会也构成了巨大冲击,许多中国当代文学事件、中国当代一些重要思想事件也与您有关,比如“新市民小说”、“人文精神大讨论”,关于您的争论之广泛和持久,对于您的评价之矛盾和对立,在中国文坛上几乎前所未见,这一切甚至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坛独特的“王朔现象”。因特网上关于您的条目有9万4千多条,是一般中国著名作家的3到4倍。国内外对您的研究也非常之多,我看到的以您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硕士论文不下10本,国内关于你的论文以及专著更多,总的来说,海外研究者对您的评价比较高,国内研究者许多人则低估了您的价值。在我看来,您(在文学领域)和崔健(流行音乐领域)构成了中国新时期以来最重要的文化景观,代表了一代人的精神取向和价值选择。当然,这一切现在还远没有到给出定论的时候,不过我还是想借此机会听听您对这一切的看法。

让我们从您自身开始吧。您在2003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集自序中提到“这几本书都是10年前或更早的时候写的,那时我自以为是,相信很多东西,不相信很多东西……”,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相信的”和“不相信的”都有什么?

王朔:一一说有点罗嗦,也没什么新鲜的。我这样讲其实是有感于自己的变化,有一件意外的、纯属个人体验的事情改变了我,可以说开启了我的视野,看到了很多古老的传说的东西,由不得我不信。过去我基本上还是一个功利主义者,现在似乎正在堕入虚无,这个下降还在过程中,一时我也说不清最终落在何处,希望不会落回原处,也未必。我正在写这个变化,也许几年后才能回答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葛红兵:西方一些研究中国社会问题的学者认为您的小说以“最现实的姿态”叙写了中国社会存在的问题,您写出了一代人的精神状态,您本人怎样看待这种评论?您认为您的倾向在什么意义上说是有代表性的,又在什么意义上说是没有代表性的呢?在我看来,许多中国读者对您是有误解的,因为您最最热爱的是笑谑,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我们甚至可以夸张一点说您是少有的充分掌握了“笑”的语言技巧,理解了“笑”的解构、抵抗功能的作家,您发现了“笑”这个游戏诸神的秘密武器。然而也正是在这点上,中国的读者常常是缺乏理解力的,他们不能理解“笑”的隐秘精神,常常把“笑”看成是市井气、流氓腔,对于您的“流氓作家”、“痞子文学”的评价可能也来源于这种误解,许多人被您的“坏笑”吓坏了或者迷住了,不能深入到您的内里,这方面中国最能理解您的可能是王蒙,他是个有智慧的作家,你说是吗?你能接受王蒙关于你的说法吗?

王朔:他当然是有智慧的作家,但是因为他称赞了我,甚至在某种程度连累了他,我也就不便公然回应,这会把我们同时降低到那些人的水平上。我更乐意回应批评者,因为那样无所顾忌。说来矫情,我确实怕听好话,哪怕是有保留的好话,可能是成长经历造成的吧,现在似乎也专有一类文章是这样的,前人提携后人,后人感念前人,都很真诚,说着说着就肉麻了就党同伐异了,每当看到这类文章我总要提醒自己,可别像他们那样。――挺不容易的。

我是在自己的生活氛围中写小说的,一直如此。写的时候纯粹出自私心,毫不也无从考虑发表后的效果。你讲的那些“意义”,我也没想到,从保持完好创作心态的功利角度想,我也不能重视这问题,那样会不由自主地为别人去写,试图影响别人的心灵。你说我有代表性,那我就要警惕了,我一直努力抵制别人的影响,不惜坚持幼稚的观念,我不能走向自己的反面。我觉得当作家最危险的就是当“代言人”的生理冲动,这样想的作家都走上了邪路。人只是表面相似,如果说我“写出了一代人的精神状态”,不如说写出了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精神是什么状态。这也涉嫌自夸了,如果不用“一代人”这类概念,也许就可以避免这类怎么回答都不对的问题。

你真的认为“痞子文学”“流氓作家”是误解吗?我倒是觉得这评价很准确。

葛红兵:一些评论家把您的小说归类为“新市民小说”(李?),也有评论家认为您的小说叙写了“中国渐成的民间社会”(陈晓明),请问您个人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您自己认为您写作的姿态是“民间”或“市民”的吗?

王朔:我总不能说自己是“庙堂”的“贵族”的。应该是吧,“民间的流氓”“市民的痞子”。

葛红兵:谈谈北京吧。北京给了你什么呢?有人认为您小说的语言和结构具有后现代主义的色彩;不过我不喜欢那些套用“后现代”概念的人,我宁可认为那些语言和结构特征是北京给你的,而不是什么“后现代”给你的,是北京的语言文化锻造了您的创作吧?我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在小说这种文体上,北京作家和外省作家不在一条线上,北京作家的语言感觉以及对叙事的理解和外省作家几乎完全不一样,北京作家有非常独特的小说“天性”,它直接构成了小说的腔和调(它不仅是一种语言方式,还是一种精神气质),这种腔和调外省作家永远不会有,余华现在也在北京,但是他不会有这个,现在看来这个腔和调哺育了您,成就了您,您得到了北京的地气。但是,也可能这个特质会束缚您,最近几年您在创作上的沉寂是不是和这个有关呢?迄今为止,您的小说大多还是以一个人为主人公,以一个人一生中的一个段落为框架的,为什么呢?您是否考虑过把一个人的一生甚至几代人的人生纳入到一个小说里,把多个人的群像作为你的描写目标,把现当代史的标志性事件作为主题或者直接就以“北京”作为目标加以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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