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者止戈(4)

归离 作者:十四夜


古秋同遭他抢白,一时语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无常,当下不敢再妄言。仲晏子却不再理他,只深深看向东帝,“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炼‘九幽玄通’,这门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相辅,无异于自残经脉,你胆量不小。”他方才与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伤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将他拦下,却不料被他轻描淡写单掌逼退,交手间一股奇冷无比的真气直侵经脉,阴寒霸道,此时半边手臂尚隐隐发凉。惊异之下,不由得再度打量子昊,发现他虽目光清湛,举止从容,但面色苍白冷淡,唇无血色,显然体内深缠剧毒,已成痼疾。

子昊闻言,薄薄一笑,“多谢王叔提点,侄儿体内何止八十一种剧毒,早已经习惯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讨苦吃,与我无关,但且兰现已是我门下弟子,你将她掳了去,我却不能不管。”

“哦?”子昊眉梢一挑,“无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来且兰竟与他有同门之谊。”

仲晏子双目隐泛冷意,“王族要灭九夷,我却偏要帮他们,且兰这丫头聪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们迫得她国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子昊点一点头,“今日王叔亲自来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该放且兰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兰,她复仇心切,难免冲突再起,请王叔恕我难以从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兰我是一定要救,你若当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气了。”他袖袍静垂,看似随意而立,周围却渐有一股无形的劲气缓缓旋起。众人无不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静,却旋涡层层,急急翻涌,而东帝独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汹涌的海面上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来,似随时随刻都有覆灭的危险。

子昊负手静立,衣衫无风自起,面对如此强大的气机,却是神态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过偏心,且兰性命无忧,帝都却危在旦夕,王叔难道便这般袖手旁观?”

仲晏子注视他的目光别有一番复杂意味,“你擒了且兰,将九夷族军队困在这帝都坎脉之上,二坎相重,险上加险,阳陷阴中,渊深不测,王城东、西两门水闸一开,宫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尽泄,届时这区区数千人还不都喂了鱼虾?却说什么帝都危难?就算帝都当真不保,又与我何干?我早已与王族毫无关系!”

此言一出,九夷族将士无不色变。古秋同断然拔剑,一声令下,身后两翼骑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阵中,众将在前,阵如锋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之外已别无他途。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子昊却似视而不见,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片刻之后,唇角一扬,“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叔,往后侄儿还要请王叔多多指点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对帝都毫无牵念,方才在阵中又如何会触景生情,以致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让商容他们得了先机?”

玲珑九转,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伤。世间人,凡俗子,满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阵,在布阵者的气机牵引之下,无不妄念从生,才会为杀者所趁。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当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阵势吗?”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隐隐透着一股别样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阵,自然易如反掌,侄儿自问未必挡得下王叔。只是侄儿亦知道,王叔毕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测,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离间,上一辈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脉凋零,只剩我与王叔几人,血浓于水,任谁也抹杀不了,雍朝江山,侄儿固然无法坐视不理,王叔又当真无动于衷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刃,恳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击人心。仲晏子望着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间不由得念起昔日与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阵波涛翻涌,着实难以自抑,目光掠过风云苍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宫阙,忽然仰面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乃是自取灭亡!”

子昊淡淡道:“侄儿却觉得,王族之兴亡,向来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开城放人,但如此一来,九夷族挟怨破城,帝都必无幸免,在他心中,实际亦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更何况他深知这王城之中的阵势非同小可,九夷族军队被困险地,想要全身而退几无可能,一旦开战,唯一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念及此处,怒容略敛,“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隐隐一笑,“王叔秉政之年,帝都堪称兵强马壮,却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诸国,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苍生困苦已久,天下乱极,必归清宁,乱由王族而生,便让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问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无论战与不战,子昊,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这声“子昊”来之不易,子昊眼底微微一动,一抹傲然笑意随之隐现,“王叔当看得明白,我若真要灭九夷,何须如此麻烦?且兰率兵攻城之际,只要我下令断桥放水,九夷族精锐便要尽折于此。你们身后的护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无魂散’足以令上万人瞬间化为乌有,寸骨不留。而终始山洗马谷中那些老幼妇孺,想必也绝非昔国军队的对手。”

清冷的话语淡淡入耳,却宛如炸雷迭起,直惊得古秋同等面无人色。便在他们心神俱震之时,子昊突然容颜一肃,朗声道:“王叔既问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帝都会释放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族所有土地,免去九夷族所有赋税,并以九哀之礼厚葬九夷族女王。”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剑光,语调平缓有力,“三年战乱,其苦自知,无论是九夷族还是帝都的将士,何曾有一人愿征战残杀?何曾有一人愿埋骨沙场?将士男儿,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手足?谁无妻儿?两族相残,何日得终?九夷之战,乃是王族兴无道之兵,罪在朕躬,朕当降诏罪己以谢天下,还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这番话清朗沉稳,以自身内力遥遥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传入每一个九夷族战士的耳中。九夷族阵中轰地一乱,刹那间又声息全无,一片沉默惊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曾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时之傲,分明胜券在握,却情愿如此退让,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无从挑剔。

这般手段,杀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晓之以理……仲晏子心头五味杂陈,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谋略,王族何至大权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离析?

征战惨烈,历历在目,九夷族从来便无人愿意浴血厮杀,只是为争那一口气,决不能不战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诏谢罪,封国享九哀之礼,如此殊荣,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还有何可怨?

东帝从容的声音传遍王城内外,穿透浓雾,隐隐回荡。云开,雾散,万里长空渐渐露出如水颜色,湛蓝晴冷,阳光缓缓铺展而下,终将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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